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草鞋和木牌(1 / 2)
“怎么做?”
“把‘印’从手里拿开,放在一个谁都不能碰的地方。”
“哪里?”
“人心里。”朱瀚转头,“我、你、皇兄,三人心里同时放同一个‘印’,谁也动不了。”
“可——”
“别急。”朱瀚笑,“先把该见的人见了。”
他话音刚落,前方巷口忽然窜出一个瘦小身影,跌跌撞撞扑到他们马前,带着泥的手紧紧抓住马缰:“王爷——救命——”
沈麓一把拽住那人,反手就扣住了:“谁?”
那人抬起脸来,面黄肌瘦,眼底一圈青黑,喘得说不上话:“小人……小人是吴震身边的茶吏。”
空气,像被突然翻动的书页,噌地一下翻过去。
“说。”朱瀚道。
“吴公……死前,让小人带话给王爷——说,‘灯后有人’,让王爷……”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抬起眼,“小人记不住那四个字了,就记得这四个:‘灯后有人’。”
“什么时候的事?”沈麓问。
“他被押去午门那晚。”茶吏哆嗦,“他塞给我一片布,我没敢看,就藏在衣里。可昨夜有人翻了我屋,我就跑——跑来找王爷。”
“布呢?”朱瀚伸手。
茶吏从里衣里掏出一片油渍斑斑的小布。朱瀚捻开,布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小字——“灯后之人,不在宫,不在军;在市,在影。”
“在市?”朱标低声,“市上谁能伸手到宫里?”
“卖影的人。”朱瀚把布叠好,交给沈麓,“护他,别死。”
“是。”
茶吏如蒙大赦,腿一软,又跪了。
“起来。”朱瀚说,“你若活着,就是给他烧的最好的纸。”
茶吏抹着泪起身,连连点头。
傍晚,承天城的天像被一层淡墨洗过,黑未到,白未退。
街头的酒铺升起第一缕炊烟,烟里夹着焦香。
朱瀚立在城角,看着人群散散聚聚。小贩吆喝,孩子追狗,妇人晾衣,凡俗得无话可说。
“在市,在影。”朱标把那几个字念了一遍,“他说的‘影’,不就是影司?”
“不尽然。”朱瀚道,“影可以是人,也可以是‘法子’。”
“法子?”
“比如——把人吓住的法子,把人蒙住的法子,把人饿住、困住的法子。你看,那边。”
他抬手一点,街角有个说书人,拍着醒木,口水四溅。
围着的几十个人全张着嘴,像被他拉着鼻子走。
“他在说什么?”朱标侧耳。
“说一个假皇命。”朱瀚笑,“他不说‘假’,他只说‘天威’,说到最后,天威就像真的站在你头顶。你看,他拍一下木,底下的人就换了一个呼吸。”
“这也算‘影’?”
“算。”朱瀚把斗篷往后一拨,“你把人心的影,收集起来,慢慢地,就能搬动一块石头。”
“那我们……”朱标压低声,“拿什么搬?”
“把他手里的醒木拿走。”朱瀚走了两步,“把‘影’的声音压住。”
“怎么压?”
“让真话走得比影快。”朱瀚回头看他,“记着老刻印匠说的——把印,做对。”
他话音刚落,远处马蹄声响。
赵德胜带了几个骑,远远勒住,朝他们摆手,脸上写着着急:“王爷!宫里有口信——陛下到了城外!”
朱标一怔:“父皇?”
赵德胜喘着气:“没张扬,就带了几十骑,今夜宿在北郊的土庵。”
“来得正好。”朱瀚拢了拢披风,笑容像刀入鞘,“我要把‘印’,交给他看。”
“叔父,禁说会谈。”朱标压低了嗓子。
“我不去会。”朱瀚看他,“我去‘过一眼’。”
夜里,北郊的土庵寂静。墙角风声顺着缝抹进来,灯火靠着墙根稳着,灯芯细,光却很亮。院里只有一棵老槐,枝丫在夜里像罩着的伞。
朱元璋坐在屋里,手边只有一盏茶。他听见外头有脚步,脚步停在门外,没有叩。他“嗯”了一声,门就被轻轻推开。
“皇兄。”朱瀚进门,站住。
朱元璋抬眼看他,像看一块石头,也像看一条河。“你来做什么?”
“过一眼。”
“看什么?”
“印。”
朱元璋笑了,笑意却久久才浮起来:“你要把什么放在朕眼前?”
“把‘影’放在灯下。”朱瀚走到灯边,伸手把灯往外挪了一寸,“让灯罩薄一点。”
“怎么挪?”
“我查见了‘影司’的窝。空了,但灯芯是新的。有人想让我们只看见空,别看见新。”
朱瀚顿了顿,“我又见了卖‘归魂’的人。他说,吴震活着的时候,取过药。”
朱元璋指尖轻轻敲了一下茶盏,没出声。
“我又见了一个做印的人。”
朱瀚把指尖搁在案上,像在按一张看不见的图,“他教我:印,得做对。”
“所以呢?”朱元璋问。
“所以,皇兄,”朱瀚抬起眼,“‘影’是人心长出来的,不是刀长出来的。你若要灭它,就把刀收一收,把灯亮一亮。让太子站在灯下,让我站在灯边。影就会缩。”
朱元璋很久没说话。风把灯焰拉长又压短,整间屋子像随呼吸一起一伏。
“你说得清爽。”他终究开口,“若有人要你死呢?”
“那就让我先站在灯边。”朱瀚淡淡,“死在灯边,总好过死在影里。”
朱元璋忽然笑了,笑声并不大,却把屋子里的冷气都推开了一点:“你这张嘴,还是这么硬。朕最恨你的地方,也在这儿。”
他放下茶,盯着朱瀚:“瀚弟,朕问你——朕若把‘印’放在你们三人心里,是不是就再也不乱?”
“不会。”朱瀚答得很快,“会更稳,但也还是人心。人心有风,印会晃。”
“那你来做什么?”
“替它按一下。”朱瀚伸出手,手掌平平按在案上,“按在灯下。”
朱元璋盯着他的手,像盯着一块石:“你按得住多久?”
“按到我手烫坏。”
朱元璋笑意一敛,目光里忽然有一丝说不出的沉色:“瀚弟,你不怕死?”
“不怕。”朱瀚道,“我怕灯灭。”
屋外,风把老槐吹得哗啦啦响。朱元璋看着他,很久,终于把茶盏往他那边推了推:“喝。”
朱瀚端起来,一口饮尽,放下。
“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