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6章 越浓的香(1 / 2)
胡小满把扩大规模的计划写在账本背面,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老榨机余留的木味混在一起,倒生出些踏实的盼头。他算着需要添多少新设备,又得请几个帮手,手指在数字上点来点去,忽然发现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正盯着账本上的“古法榨油培训”几个字。
“爹,我想让更多人学这手艺,”胡小满有点紧张,把铅笔往耳朵上一别,“光咱一家守着不行,得让这手艺活起来。”胡德山没说话,伸手拿起账本翻了翻,指腹在“老榨具”三个字上停了停:“新榨具得找老木匠做,用百年的枣木,硬实,能经住捶打。”
胡家婶子端着刚出锅的油糕进来,糯米的甜混着油香漫了满室。“我娘家侄子在邻县做木匠,”她往父子俩手里塞油糕,“他爷爷就是做榨油机的,让他来试试?”胡德山咬着油糕点头,枣木的事就这么定了。
没过几天,木匠侄子带着工具来了。年轻人穿着工装裤,却背着个老式的墨斗,说是爷爷传下来的。“叔,您要的榨具得按古法来,”他围着老榨机量尺寸,墨线在木头上弹出笔直的印,“枣木得泡三年水,再阴干两年,才能用,急不得。”
胡德山蹲在旁边看,烟袋锅的火星明灭:“不急,好东西得等。”他想起年轻时跟着父亲学榨油,也是这么一板一眼,泡籽要三天,炒籽要火候,半点含糊不得。木匠侄子忽然指着老榨机上的铁箍:“这铁活我做不了,得找打铁的老李头,他有祖传的火候谱。”
老李头住在镇子另一头,铁匠铺的烟囱常年冒着烟。胡德山带着木匠侄子找到他时,老头正抡着大锤打铁,火星溅在地上,像撒了把碎星。“德山?稀客啊,”老李头放下锤,露出满是老茧的手,“你那老榨机的铁箍还没坏?”
“想做套新的,”胡德山拍着他的肩膀,“给年轻人学手艺用。”老李头眯着眼打量木匠侄子:“这活要十二道火,少一道都不结实,你能等?”年轻人点头:“李爷爷,您说多久就多久,我等着。”
从铁匠铺回来,胡小满正在油坊里忙。新机器的嗡鸣声里,他正教两个乡亲看油温表:“这表到180度就得停,不然油会糊。”胡德山站在门口听,忽然觉得这场景也挺好,新的法子在老地方生根,像老榨机旁冒出的新绿芽。
傍晚,胡家婶子翻出个旧木箱,里面是胡德山年轻时的榨油工具:竹筛、木铲、铜漏斗,还有本泛黄的笔记,记着每天的出油量和天气。“这笔记给小满吧,”她把本子递给胡德山,“让他也记记,将来给孙子看。”
胡德山翻开笔记,第一页写着:“光绪二十三年,新榨机成,出菜籽油五十斤,香漫三巷。”字迹是父亲的,遒劲有力。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油坊是根,手艺是脉,脉不断,根就不枯。”
胡小满接过笔记,小心地放进抽屉,和超市的合同、新机器的说明书放在一起。“爹,电视台又要来拍,”他忽然说,“这次想拍老木匠做榨具、老李头打铁,说这叫‘手艺的链条’。”胡德山笑了:“让他们拍,让年轻人知道,咱这油香,是多少双手揉出来的。”
老木匠做榨具的日子,油坊里更热闹了。他在院里支起木架,刨子刨过枣木的声音沙沙响,木屑堆在地上,像铺了层金黄的雪。胡德山没事就去看,有时递杯茶,有时说句“这里得再削点”,两个老人凑在一起,话不多,却透着股默契。
老李头送铁箍来那天,特意穿了件新褂子。铁箍闪着青黑色的光,是用传统的“冷锻”法做的,不用淬火,却硬得能敲出火星。“你试试,”老李头往胡德山手里塞了把锤子,“敲敲就知道,这铁认咱的手。”
胡德山举起锤,轻轻敲在铁箍上,“当”的一声,清亮的响在油坊里回荡,像老伙计在打招呼。他忽然觉得,这铁箍、这枣木榨具,还有新机器、新账本,都在说同一个理:日子在变,手艺在传,变的是法子,传的是那份较劲的认真。
胡小满举着手机拍这场景,直播间里有人刷:“这才是真正的非遗,不是摆着看的,是活着的。”有人问能不能来学榨油,有人说要订一套老榨具当收藏,还有个海外的网友留言:“我爷爷也是榨油的,看到这场景想家了。”
胡德山看着屏幕,忽然对胡小满说:“明年开春,咱办个榨油节吧,请老李头、老木匠都来,让乡亲们看看,油是咋从菜籽变成香的。”胡小满笑着点头:“再请超市的人来,让他们也尝尝刚榨的热乎油。”
老榨机旁的新榨具渐渐有了雏形,枣木的清香混着菜籽油的香,漫过青石板,漫过老街,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将来。胡德山每天推开门,都能看见老木匠在刨木,新机器在运转,乡亲们在忙碌,心里就踏实得很。
这天夜里,胡德山做了个梦。梦见父亲站在新榨具旁,笑着说:“好,好,这油香,能传下去了。”他想伸手去拉,却醒了,窗外的月光正照在老榨机上,油星子在石缝里闪,像无数个没说尽的故事,在时光里慢慢酿着。
油坊的铜铃又响了,是胡小满早起开门。新的一天开始了,新机器的嗡鸣将再次响起,老木匠的刨子还会沙沙作响,而那本泛黄的笔记,又将添上新的字迹,记着今天的出油量、天气,还有那股子缠在新旧之间的、较劲的香。
胡小满把榨油节的海报贴在了油坊门口,红纸上的毛笔字是请老街的教书先生写的,“古法新韵,油香传承”八个字透着股精气神。路过的张婶指着海报笑:“小满,你们这是要把油坊开成戏台子?”胡小满挠挠头:“就是想让大家热闹热闹,看看咱这油是咋来的。”
胡德山蹲在老榨机旁,给新做的枣木榨具上桐油。桐油是自己熬的,带着点涩味,刷在木头上,慢慢渗进去,像给木头喂了口老汤。“老木匠说,这油得刷三遍,”他对蹲在旁边的胡小满说,“第一遍打底,第二遍渗骨,第三遍封魂,这样木头才能经得住百年的捶打。”
胡小满手里拿着手机,正在跟电视台的人确认流程:“他们说要搭个临时舞台,让您和老李头、老木匠上台讲讲。”胡德山手里的刷子顿了顿:“讲啥?我嘴笨,说不出啥大道理。”胡家婶子端着刚炸的油果过来,往他嘴里塞了一个:“就说你咋榨油的,咋把菜籽变成香的,这就是最好的道理。”
离榨油节还有三天,油坊里就挤满了人。有来帮忙的乡亲,有来看热闹的老街坊,还有几个背着相机的年轻人,说是从城里来的“手艺爱好者”。老木匠正在给新榨具装铁箍,老李头蹲在旁边指导:“往左挪半寸,对,这样受力才匀。”两个老人凑在一起,铁箍敲在木头上的“当当”声,像在打拍子。
胡小满忙着给新机器换滤网,他发现这台机器用久了,也沾了点老油坊的气息,不锈钢的表面蒙上了层淡淡的油雾,不像刚来时那么冷硬。“爹,超市的人说要来设个展台,卖咱的精炼油,”他直起身擦汗,“还说要搞个‘古法油体验区’,让顾客自己榨点油带走。”
胡德山往老榨机里填了把新收的菜籽,试了试新榨具:“体验区行,但得有规矩,不能瞎折腾。”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榨油,第一堂课就是“敬物”,对菜籽要轻拿轻放,对榨机要心存敬畏,说万物有灵,你对它好,它才对你好。
榨油节当天,老街像赶大集。胡记油坊门口搭起了戏台,红绸子挂在老榨机上,新机器旁边摆着一排排陶瓮,里面的菜籽油在阳光下泛着金波。胡德山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站在戏台中央,手里拿着那本泛黄的笔记。
“光绪二十三年,我爹的爹做了这台榨油机,”他的声音有点抖,却很有力,“出了五十斤油,香得三条巷都能闻见。今天,咱用新做的榨具,再榨一次,让这香味,传得更远。”台下的人鼓起掌来,掌声混着远处的鞭炮声,像在给老手艺喝彩。
老木匠和老李头被请上台,两人手里拿着自己做的榨具和铁箍,对着镜头笑。“这活得有人干,”老木匠摸着枣木榨具,“不然再过些年,年轻人都不知道油是咋来的了。”老李头接过话:“铁得锻,木得刨,油得榨,啥都得下功夫,偷不得懒。”
榨油开始了。胡德山亲自掌锤,木槌落在新榨具的楔子上,“咚”的一声,震得戏台都晃了晃。金黄的菜籽油顺着凹槽淌出来,香得台下的人直吸气。胡小满举着手机直播,镜头里,父亲的汗滴落在榨具上,和油混在一起,像颗会发光的琥珀。
体验区排起了长队。年轻人学着用木槌敲打楔子,脸红脖子粗也榨不出多少油,引得旁边的老街坊直笑。“这活看着简单,得用巧劲,”胡家婶子在旁边指导,“就像揉面,得顺着劲儿来。”有个小姑娘榨出了小半碗油,捧着陶碗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油真香,比妈妈买的香!”
超市的展台前也很热闹。他们把古法油和机器油放在一起,让顾客盲测,结果大多人都选了古法油。采购经理笑着对胡小满说:“看来还是老手艺厉害,以后得多进点古法油。”胡小满看着父亲在戏台边教孩子认菜籽,忽然觉得,父亲守的不是老规矩,是那份能让人心里踏实的认真。
傍晚,榨油节快结束时,胡德山让人把新榨的油装在小陶瓶里,送给每个来帮忙的人。“带回去尝尝,”他说,“这油里,有老木匠的刨花味,有老李头的铁火气,还有咱老街坊的汗香味。”大家捧着油瓶,说笑着往家走,油香漫过青石板,像条温暖的河。
老木匠收拾工具要走,胡德山往他包里塞了瓶油:“给你孙子尝尝,就说是用你做的榨具榨的。”老木匠笑着点头:“等明年,我再给你做套榨具,用我家后院那棵老槐树,更结实。”
老李头也背着工具箱要走,忽然回头说:“德山,开春我教你打铁吧,咱给榨机再打几个新铁箍,让它再转百年。”胡德山笑着应了:“好,我教你榨油,咱换着学。”
油坊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老榨机和新机器并排站着,像两个不说话的老伙计。胡小满在收拾戏台,胡家婶子在打扫院子,胡德山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把油坊的影子拉得老长。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脸上的笑,像个刚得到糖的孩子。
“爹,咱明天还榨油不?”胡小满走过来问。
“榨,”胡德山磕了磕烟袋锅,“明儿天好,适合榨菜籽。”他往老榨机的方向看了一眼,新榨具上的桐油在夕阳下闪着光,像层薄薄的金。
夜里,胡小满躺在床上,翻着手机里榨油节的照片。有父亲抡锤的样子,有老木匠刨木的样子,有小姑娘捧着油碗笑的样子,还有那张写着“古法新韵”的海报,在晚风中轻轻晃。他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是把老的东西锁起来,是让它在新的日子里,活出更热闹的样子。
油坊的铜铃在风里轻响,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老榨机和新机器都安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明天的太阳,等待新的菜籽,等待那些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故事。而那股子混着新旧气息的油香,还在老街的空气里漫着,像个温柔的约定,说好了,要一直香下去,没有尽头。
榨油节的余热还没散去,胡记油坊的门槛就快被踏破了。来买古法油的人排起了长队,有老街坊,也有特意从城里赶来的年轻人,手里都拎着空油壶,脸上带着期待的笑。
胡小满在前台忙着记账,笔在账本上飞快地划着,时不时抬头喊一句:“下一位!您要多少斤?”他的额头上渗着细汗,嘴角却一直扬着——光是一上午,就卖出去了平时半个月的量。
胡德山在榨油区忙活,新做的枣木榨具用着格外顺手。他抡着木槌,“咚、咚”的声响在油坊里回荡,每一下都透着沉稳的力道。金黄的菜籽油顺着凹槽流淌,滴落在陶瓮里,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像在和木槌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