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下基层(1 / 2)
长安城里虽值盛夏,清晨却还存着几分凉意。
那朱雀大街上,早有那起早的买卖人支起摊子,卖花的担着满挑玉兰、茉莉,清芬袭人;卖酒的揭起青布帘儿,新酿的屠苏香气混着晨雾飘散。
虽则河中、关中蝗灾汹汹,这天子脚下因着漕运海运双路畅通,米粮不绝,倒还维持着太平景象。
前些时四大粮商联手抬价,将米价哄至斗米百文,惹得市井惶惶。谁知燕王杨炯刚一还朝,便使麟嘉卫持刀巡市,又颁下《赈灾暂行令》,限定粮价每斗四十文,浮动不得逾十文。
那些粮商原要阳奉阴违,怎奈梁王府掌控南北漕运、乘风速运并海河码头,各家存粮几何、屯于何处,皆在燕王掌握之中。
更有皇城司密探查稽,不过三五日工夫,长安米价便应声而落。
故而这日街市一如往常,挑担的货郎摇鼓声声,推车的菜贩吆喝阵阵。茶坊里沸着蟹眼新汤,食铺前蒸出玉饵香糕。虽有几处墙隅可见灾民蜷缩,大体上仍是一派升平气象。
忽闻街角一阵脆亮童声,却见几个报童高举《长安日报》,满街奔跑呼号:“号外号外!燕王以武定粮价,商贾联名上中枢!!”
便有个青衫书生掷下两枚铜钱,展报细读,击节赞道:“燕王此举大善!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岂容奸商趁火打劫?”
旁边一个绸衫商人却摇头嘀咕:“强压粮价,恐伤商贾根本。长此以往,谁还敢来长安经营?”
那卖粥的王大叔正忙活着碗筷,闻言插嘴道:“老朽看燕王做得极好!这些黑心商贾,活该让麟嘉卫的钢刀教他们做人!”
又有个吃早点的夫子捻须叹道:“短期赈灾或可见效,只恐开此先例,日后商贸凋敝,终非长久之策。”
众说纷纭间,忽见长街尽头转出两道人影。
当先那人身着玄色蟠龙常服,剑眉星目,步履生风,正是燕王杨炯。他身后跟着个戴帷帽的女子,虽轻纱覆面,那通身的气度却如昆山玉立,竟是微服出宫的女帝李漟。
但见燕王时而驻足与摊贩交谈,时而俯身察看米价,那女子却始终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忽闻报童叫卖声又起,李漟轻哼一声,嗓音里透着重纱也掩不住的讥诮:“这《长安日报》不是你创办的么?怎的日日登些对你不利的言论?连王钦若都能在上头撰文攻讦于你?”
“原来你也知道王钦若与我作对?”杨炯猛地转身,墨玉似的眸子盯着帷帽下模糊的容颜,“既知他是奸佞,为何还要重用?”
李漟纤指轻抬帷帽垂纱,露出半张尊贵面容,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他若不与你作对,我提拔他作甚?”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似在杨炯心湖投下巨石。他凝神端详李漟神色,欲辨其真伪,却只见那双凤眸如深潭难测。
当下咬牙道:“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呵——!”李漟索性将帷帽掀至脑后,露出整张玉颜,“这是要与我辩经?幼时在蒙学你就辩不过我,如今倒要反天不成?”
杨炯见她仍是这般玩世不恭,心头火起,上前一步道:“你给我正经些!如今君临天下,治下是万兆黎民,不是儿时过家家!”
李漟却背着手踱至一个糖人摊前,随手拈起个兔子模样的糖人,语声悠悠:“你觉得王钦若是奸臣?”
“媚主欺下,贪墨公帑,排除异己,不是奸臣是什么?”杨炯答得斩钉截铁。
“看来幼时学《君论》,你全然未曾听进去。”李漟转身,糖人在指尖转动,“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
见杨炯欲辩,她凤眸一凛,续道:“国事千头万绪,岂是你那些师兄弟都能料理?又岂是丁凛那般刚直之士能够胜任?许多事,偏偏只有王钦若做得来。”
杨炯几乎气笑,反问出声:“我倒要请教,何事非他不可?”
李漟将糖人放回摊上,取帕子拭了拭手:“王钦若是先帝开皇二年进士,历任黄、扬、岳三州,治平安民,颇着政声。后迁户部左侍郎,一应度支会计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新政虽如火如荼,可有些事你们不敢碰,或不愿碰!”
“比如?”杨炯神色渐凝。
“前梁遗下的逃户,历次大灾大难的流民,岭南难以清查的隐田。这些本是朝官讳莫如深之事,王钦若却敢推行‘免税落籍授田确田令’,至今除逃户千万,皆按丁授荒田,免租三年,落籍安民。这算不算善政?”李漟眸光如电,直刺杨炯。
杨炯一时怔住。他万没想到王钦若竟有这般魄力。
此举可以说比新政更为激进,新政重在开源,以商税补国用,田赋乃是最后才能动的根本;王钦若却是直指节流,虽免三年租赋,长远看确于国有利。
李漟见他不语,唇角微扬:“现在明白石介的新党为何憎恶王钦若了?他这一招,打乱了新政步伐。新党正与盐改周旋,王钦若却连大地主的根基都动了,民间反对新政的声浪自然要比以前还高。”
“既知如此,你为何还要纵容?”
“莫非朝堂只能有新政一种声音?”李漟睨着往来百姓向杨炯殷勤致意,语转清冷,“新党天天喊着为国为民,可曾见他们敢动大地主分毫?王钦若既敢,朕为何不用?况且新君登基,总要有几件拿得出手的德政,不然以后史书如何记我?”
“强词夺理!”杨炯只觉头痛欲裂,“改革不是请客吃饭,须得团结可团结之力,循序渐进。你可知福建盐商为何叛乱?怕就是王钦若在底下煽风点火!”
李漟斜倚在临街的朱漆栏杆上,阳光透过柳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人总将自己想得光明正大,将对手看得卑鄙龌龊。所谓忠奸,哪有定论?表面说着一样的道德文章,具体到人时却是千差万别。”
“你这叫道德虚无主义,不能成为你重用‘五鬼’、纵容酷吏的缘由?”杨炯冷声反驳。
李漟以手遮额,望了望渐高的日头:“完整世间,总是光明与阴影并存。你可见过无影之物?”
“上元节的多枝灯,光华璀璨,何曾有影?”杨炯脱口而出。
李漟嗔怪地瞪他一眼:“又与我抬杠!朕既为天子,自然要用顺手之人。新政官员借改革揽权欺君,听不得反对之言,你怎知他们定然是对的?莫非戏文里的主角都是他们不成?”
见杨炯仍不服气,李漟摆手道:“你掌兵权,王钦若激起的民变自然由你平定。这帝王制衡之术,幼时太傅没教过你?”
杨炯一时语塞。站在李漟立场,新政官员多是梁王一党,与她离心离德。她要揽权施政,自然要培植亲信,大兴狱讼,于帝王而言确在情理之中。
思及此,杨炯深吸一口气:“我非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万事须有度。我与“五鬼”势同水火,他们纵有才干,若敢欺压百姓、贪赃枉法,莫怪我刀下无情!”
李漟浅笑盈盈,凤眸流转:“这般大的火气,莫非还因他们献面首之事?”
杨炯冷哼一声,甩袖疾行。
李漟唇角微勾,快步跟上。
及至城门,见城外窝棚连绵,灾民如蚁,不由蹙眉:“你拉我出来,恶心王钦若的目的已达。要收买民心,你自有钱粮兵马,何苦非要拽上我?”
“这些都是你的子民!”杨炯指向灾民营寨,“你久居深宫,再不亲眼看看民间疾苦,将来必成昏聩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