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几个除夕地(1 / 2)
大过年的,空手去也不合适。可是要带东西呢,杜龙又没什么钱,幸好客栈存酒尚有,他便打了一斤酒。
过年最美便是除夕有雪,即便害得人走路有些磕磕绊绊,那也无伤大雅。
少年人抱着一壶酒,很快走到蒲涩家门口。大门敞开着,看样子这位蒲先生今夜不打算闭门。
绕过照壁,悬挂灯笼的正堂便出现在眼前,屋中早已架好铜锅,雾气升腾而起又均匀散布。
杜龙走到门口便瞧见桌上摆满了食材,荤素搭配琳琅满目,甚至还有柿子放在一侧,有酒柿子有柿饼,还有看着就已经软塌塌未经任何加工的柿子。
这月份,能吃上沾点儿水果的,也就这玩意儿了。
此时蒲涩从耳房走出,手中还端着两只盘子,里面装着的是削成薄片的鱼。
中年人看了杜龙一眼,微笑道:“愣着做甚?厨房里的油碟,帮忙端一下。”
杜龙赶忙放下酒壶,快步去厨房,端起早已调制好的油碟。
回屋后,蒲涩又问了句:“能吃辣不?”
杜龙点了点头,“可以。”
但一转头,少年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蒲涩见状,一边脱去外衣一边询问:“认字?”
杜龙点头道:“认得一二。”
蒲涩便笑问道:“那看得懂不?”
少年先照着念了出来:“才知晚来天欲雪,料是四野无尘。此夜谁人恋春温。借得青女泪,何处不涔涔。老马惊泥连夜到,不必收拾家身,狂笑又做江湖人。愿为飘摇客,天涯几浮沉。”
蒲涩笑道:“还真认得全?那你说说,什么意思?”
少年憨笑道:“看不懂,就是觉得好。”
蒲涩无奈摇头,叹道:“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好什么好。来来来,吃饭,这鱼可以生吃,你若不习惯,也可以煮熟再吃。但是啊,先吃肉,肉吃完后才能吃菜,莫给我省,我不信什么年年有余的说法儿。今年吃得净,明年才能真正重头来。”
杜龙点着头,同时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儿鱼肉,生吃试试看。没想到一咀嚼,还真有几分鲜甜味道。
咽下后,少年人笑着说道:“蒲先生是南方人吧?我以前听一起讨饭的老人家说过,南方人吃鱼生。不过,他说的好像都是海鱼。”
此时蒲涩笑了笑,摇头道:“那你可错了,我家在北方,顶北的北方,被一片黄沙围困,很多人一生都走不出去。我们那个地方很冷,一年只有一个月的夏天,其他时候都要烧炉子的。不过呢,那个地方围绕着个大雪山,雪水融化以后就到了我家门前的湖里,那个水啊,可冰了!我们吃不上水果,也没什么野果子,也不知道祖先什么时候发现冷水里的鱼肉鲜甜,故而有了吃这生鱼的习惯。”
少年一笑:“可现在蒲先生过得很好,是这么多铺子的东家,一年光是吃租金就衣食无忧了。”
说着,杜龙抬头看向蒲涩,声音略带疑惑:“这么好的日子,我求都求不来,先生却想着明年重来?”
中年人夹肉的筷子明显一顿,看向少年的眼神也越发意味深长。
放下筷子,蒲涩笑着说道:“你还小,不明白。日子越来越好的同时,代表着我们身上悬挂的钩子越来越多,这是人心的贪。那些个看不见的钩子啊,会每时每刻拉着你,想要自由就要脱钩,可是脱钩会把皮肉筋骨勾出来,疼嘞!那个抓着钩子线头儿的人没了,我却只似乎有了自由,所以我很想要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杜龙,我不贪那么多了,能不能有个从头来过的机会?”
少年又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字,笑着说道:“我就认识一些常用的字而已,这是老马,还要晚上来,总感觉不是重头来,似乎是想要逃,所以连身家都来不及收拾?”
蒲涩哈哈一笑:“倒是独特见解,你很有读书天赋啊,要不然我送你去读书?”
少年却摇了摇头:“我也想过的,可是……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就像蒲先生想要重头来,那会牵出筋骨带着血肉,我若去读书,会饿死的。以前一个人四处游荡的时候,有人教过我一个道理,他说做了什么选择,就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就像我选择了留在这里当个跑堂小子,就得忍着别人的颐指气使。”
蒲涩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故事里不常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人嘛!总不可能一直对的,你觉得错个一两次,就连重新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杜龙摇了摇头:“大道理我不懂,我只是觉得,谁知道那个说要改过的人是真要改,还是说说而已?便是真要改,总要对从前做过的错事弥补,总要证明自己改了吧?”
顿了顿,少年又道:“还有一个老人家说的,一只狗咬伤了我家猫,却发现那狗是怕猫害其幼崽,那我可以放狗一马。一只狗咬死了我家猫,却发现那狗是怕猫害其幼崽,那我可以给狗留个全尸,不必将其下锅。我还小,不懂这些,所以老人家跟我说,要是把猫换成我妹妹,狗是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呢?”
蒲涩笑问道:“你继续说。”
杜龙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一样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但话锋一转,少年又说了句:“但我还听说,当世错当世偿了,下辈子就不必还因果。这是不是与先生说的桌上不剩鱼,明年重来过,有点像?”
蒲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铜锅,此时里面的汤已经沸腾了。
随着咕嘟声响起,中年人起身夹起一块肉放进了少年碗里:“你好好吃,我要好好想想。”
杜龙埋头吃肉,完事转身拿起个不那么脏手的酒柿子,啃了一口后才自言自语道:“其实有的选就已经很不错了,像我,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蒲涩一乐,又夹给杜龙一块儿肉,而后问道:“这位老人家,还说什么了?”
杜龙闻言,抬起头笑着说道:“还真有,有一年中元,老人家带着我们几个没家的孩子放捡来的残次花灯。大家的灯都顺着水漂走了,唯独一个孩子的灯,松手没多久就沉了下去。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河灯之中放了好几封信,有求保佑爹娘投个好胎的,有求他自己下辈子还能做他爹娘的孩子的,还有求下辈子不用活得这么苦的。我记得当时老人家拉着他的手说,想要让河灯走远、自由,就要先做到足够轻、足够干净。你放在它身上的东西太多,它太过沉重,走不远,自然没办法自由。倘若你让它就是本来模样,清清白白随波而去,那才能飘得更远。”
蒲涩明显愣了愣,回过神后,他才笑着望向杜龙,叹道:“以前从未有人跟我说起过这种道理,现在一听,还挺有道理的。你说得对啊,若真的可以选,我想要自由,那就干干净净走。把这辈子的债还清,下辈子才能轻轻松松漂流啊!”
少年人抬起头望向蒲涩,笑问道:“真要重头来吗?”
蒲涩点头道:“重头来吧,不然想要抓住线头,逼着我做我不情愿之事的人,太多了。”
此时杜龙又说了句:“老人家还说了,有些人从某个时候起,就不是他自己了。我还没感受到,先生可曾感受到?”
蒲涩笑着答道:“算起来,应该是从被人追赶出北方一个没有夏天的城池时吧。”
少年又问:“老人家也问过我,那他去哪儿了?”
蒲涩呢喃道:“你说的他是被自己杀死的,我说的,是被我杀死的。”
此地的晚饭接近尾声,天才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