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时过境迁,不变的,只有关羽的刚直正义(2 / 2)
“父亲,您遇风暴撤回东莱,不是第一时间便以六百里加急。”
“将详情并海图证物呈报朝廷了吗?”
“诸葛丞相亦亲笔回复手谕,言明‘天时不测,非战之罪,准予休整,伺机再进’。”
“有此手谕,便是朝廷明鉴!”
“您为何不将那手谕拿出,呈与那关羽观看?”
“何至于受此屈辱,几丧性命!”
朱桓被儿子的声音唤醒,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神涣散了片刻,才聚焦到朱异愤怒而悲痛的脸上。
他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异儿……休要……喧哗。”
“手谕……在手,然……为父……确已延误军机。”
“致使……贼首遁走,此……铁一般事实。”
“关羽……性刚直,素不喜我等……江东降人。”
“既犯军法,受罚……便是应当,无甚……可。”
他每几个字,便要喘息片刻,臀腿间的剧痛让他额上冷汗涔涔。
“无甚可?”
朱异几乎要跳起来,声音拔高。
“我等江东子弟,不辞辛劳,远渡重洋。”
“风暴中几近覆没,仍奋力赶来为国效力!”
“结果呢?新罗未及一战,敌人毫发未损,倒先被自己人打得半死!”
“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我……我这就去找那关羽理论!”
“问他朝廷法度何在?丞相手谕何用!”
罢,他猛地转身,便要向帐外冲去。
“站住!”
朱桓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抬起手臂。
死死抓住朱异的腕甲,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锐利地盯住儿子,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糊涂!此刻……关羽正在气头之上。”
“汝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取其辱!”
“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不忍……则乱大谋!”
“给我……忍下!”
一个“忍”字,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颓然松手,重重跌回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朱异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又想起关羽那如同天神般威严、不容忤逆的气势。
满腔的怒火与委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化作喉头一声哽咽。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榻前,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终是不再言语,只是肩膀微微耸动。
接下来的几日,汉军开始有序撤离这片给他们带来胜利也带来无尽苦寒的三韩之地。
大军迤逦,转入相对熟悉些的辽东。
辽东虽同处北地,冬季同样酷寒。
但毕竟经过汉朝多年经营,城郭相对坚固。
物资储备也远非新罗可比。
沿途各郡太守早已得到消息,纷纷出城劳军。
进献粮米、酒肉、御寒衣物。
让历经风霜的将士们终于得以喘一口气,感受到一丝归家的温暖与安定。
关羽驻跸于辽东郡治所襄平城。
连日行军与三韩之地的艰苦,即便以他之雄武,亦感疲惫。
暂且无战事,他便在城中馆驿住下。
意图休整数日,同时梳理此次征伐的得失功过。
这日午后,窗外依旧飘着细雪。
关羽闲坐堂上,翻阅着王平、廖化等人呈上的军务文书。
忽然,
他想起一事,放下竹简,对侍立一旁的关平道:
“平儿,我军征战经年,损耗颇大。”
“辽东乃边陲重镇,军械粮秣储备关系边防安危。”
“传令下去,明日,某要亲往府库,清查辽东军资存储情况。”
“做到心中有数,也好向朝廷禀明。”
此令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辽东军系,自公孙度时代起便带有浓厚的地域色彩。
虽名义上归属朝廷,但内部盘根错节。
各级将校利用职权之便,或走私军械与草原部交易。
或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或将精良装备倒卖至中原黑市。
种种情弊,积重难返。
府库账目看似齐全,实则内里早已亏空严重。
以至于后来接管的辽东将领们经不起查,只能让府库继续亏空下去。
然后把锅丢给后来的新人。
同时,通过掳掠周边部,来填补一些亏空。
总之,就是本来只是一个洞。
但后来接管的新人都觉得棘手,索性入乡随俗,继续挖坑。
然后来的人来填这个坑。
朝廷神目如电,又岂是全然不察?
但辽东地域位置特殊,它是用来拱卫河北的。
本身没有起到太大的发展作用。
更多是为了作为帝国北方屏翼。
所以亏空一事,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只要让边境别给我出事就行了。
反正每年朝廷该给的钱就那么多,你这些地方官爱怎么花怎么花。
只要别让边境出事儿,也别管中央多要钱。
随你怎么折腾。
朝廷方面也懒得多管。
毕竟没几个人敢去干得罪的人事儿,尤其牵涉到辽东军阀的利益。
真去彻底清查,会直接牵扯到前几代辽东官员。
这样一来,盘口就太大了,索性就放任自流。
只是没想到刚好撞上关羽这个枪口上。
辽东经过几代人挥霍,
哪里经得起关羽这般以刚直清廉、明察秋毫著称的大将军亲自核查?
消息迅速在辽东将领中间传开,众人皆惶惶不安。
他们深知,若事情败露。
依照关羽的性子,恐怕从上到下,都要人头地。
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应对”旋即展开。
当晚,以当地资格最老的几位边将为首,在襄平城中最豪华的酒楼设下盛宴。
力邀关羽赴宴,名为“为关公接风洗尘,庆贺新罗大捷”。
关羽本不喜应酬,但碍于情面,加之确实需要安抚地方将领。
便带着关平、廖化等少数亲信前往。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更有乐舞助兴。
辽东将领们极尽奉承之能事,轮番向关羽敬酒。
盛赞其武勇盖世,威震华夏。
此番平定新罗,更是功在千秋。
关羽起初尚自持重,但耐不住众人一再劝进。
加之心中因未能擒获奈解尼师今以及朱桓之事残留的郁结,也需要些许宣泄,便也多饮了几杯。
他酒量本豪,但连日劳累。
加之年岁不饶人,渐渐便有了七八分醉意,面庞酡红。
话语也较平日多了起来,那双丹凤眼虽依旧有神,却也蒙上了一层酒意。
就在宴席气氛最为热烈之时,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尖锐的铜锣声和惶急的呼喊:
“走水了!走水了!”
“府库!府库方向起火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冷水泼头。
关羽猛地一个激灵,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豁然起身,一把推开身旁还在劝酒的将领,几步冲到窗边。
只见城西方向,夜空被映得一片通红。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正是府库所在!
“快!随某救火!”
关羽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怒,一把抓起靠在旁边的青龙刀。
其人虽赴宴,刀亦不离身。
他也顾不得披甲,便大步流星冲下楼去。
关平、廖化等人紧随其后,宴席上一片混乱。
辽东将领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换着难以言的意味。
随后也慌忙跟了上去。
府库重地,火势蔓延极快。
冬季天干物燥,加之库中多有皮革、桐油、粮草等易燃之物。
风助火势,烈焰腾空,噼啪作响。
灼人的热浪逼得人难以靠近。
关羽亲临火场,指挥若定。
喝令兵士们就近取水,拆毁周边建筑以隔断火路。
他更是身先士卒,不顾年迈,亲自提起水桶往火上泼洒。
将士们见主帅如此,无不奋力扑救。
直至四更时分,在天降微雪的帮助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才被彻底扑灭。
原本巍峨的府库建筑,
此刻已化为一片冒着青烟的断残垣,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天色微明,主簿带着几名书吏,在灰烬与积水中艰难地点验损失。
良久,主簿面色沉重地来到关羽面前。
躬身禀报,声音带着颤抖:
“启禀关公……经初步清点,府库内存放之刀枪箭矢、铠甲盾牌,十损七八。”
“备用粮秣、草料,几乎焚毁一空……损失……损失惨重啊!”
关羽站在废墟之前,浑身沾满烟灰与水渍,原本酡红的脸色此刻变得铁青。
他望着眼前的惨状,丹凤眼中怒火熊熊,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
扫过身后那些垂手而立、神色各异的辽东将领,声音如同寒冰:
“查!给某一查到底!此火因何而起?”
“是意外失火,还是有人故意纵火,意图掩盖什么?!”
辽东官员们早有准备。
不过半日,几名管理府库的低级文吏和守库老卒便被推了出来。
他们跪在关羽临时理事的厅堂前,磕头如捣蒜。
一口咬定是因天寒取暖,不慎打翻火盆,引燃了堆放的杂物,最终酿成大祸。
他们涕泪交加,自称“一时失察,罪该万死,甘愿受罚”。
关羽何等人物,岂会轻易相信这等辞?
他锐利的目光在那几名“替罪羊”和后面几位眼神闪烁的辽东高级将领脸上来回扫视,心中疑窦丛生。
这火起得太过巧合。
偏偏在他欲查库之时,偏偏在他醉酒之际。
这几人的供词看似合理,却总透着一股刻意与统一。
“关公。”
廖化悄悄靠近,低声劝道。
“火势已灭,损失虽重。”
“所幸未波及其他民宅,亦无人员伤亡。”
“观此几人供词,或许……或许真是一时疏忽所致。”
“辽东地处边陲,管理难免疏漏。”
“日后加强监管,严防此类事端再发便是。”
他话语委婉,但意思明确。
不希望关羽深究下去,以免牵涉太广。
引发辽东军系更大的动荡,于稳定不利。
王平也在一旁微微点头,示意此事水深。
关羽眉头紧锁,右手无意识地捻着长髯,心中权衡。
他自然看得出廖化等人的维护之意,也明白辽东军系内部利益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强行彻查,未必能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逼反这些地头蛇,于边境安宁大为不利。
可不查,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
军国重器,岂容如此糟蹋?
就在他沉吟未决、内心天人交战之际。
突然,
城楼上示警的号角声凄厉地响起,打破了襄平城清晨的宁静!
“报——!”
一名哨探满身雪花,连滚带爬地冲进厅堂。
“启禀关将军!大批鲜卑游骑出现在城北三十里外。”
“正在袭击我边境屯堡,掳掠人口牲畜!”
军情如火!
府库失火之事瞬间被抛诸脑后。
关羽猛地站起,脸上所有犹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沙场的冷峻与杀伐决断:
“众将听令!随某登城观敌!”
“成廉、曹性!速率本部骑兵,出城迎击。”
“务必将来犯之敌击溃,救回被掳百姓!”
“得令!”
成廉、曹性二将抱拳领命。
转身大步而出,甲胄铿锵。
他们皆是当年吕布麾下并州狼骑出身,勇猛善战。
投效汉室后,被安置在辽东,以其剽悍震慑边陲。
关羽在关平、廖化等人簇拥下,迅速登上襄平北门城楼。
极目远眺,但见雪原之上,烟尘滚滚。
约有数百鲜卑骑兵,如同狼群般,正围绕着几处汉军边境的哨所和屯田点纵马驰骋。
弯弓搭箭,不时有零星的箭矢射向戍堡。
更有一些骑兵下马,驱赶着抢来的牛羊。
捆绑着俘获的汉民,呼哨着准备撤退。
然而,他们的好景不长。
襄平城门洞开,
成廉、曹性率领的辽东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
这些辽东骑兵久驻边塞,与胡人交战经验丰富。
虽军纪或许松弛,但战斗力却是在常年厮杀中磨砺出来的。
他们队形并不十分严整,却带着一股野性的彪悍。
马蹄踏碎冰雪,如同旋风般直扑鲜卑游骑。
鲜卑人显然没料到汉军反应如此迅速,且出击的骑兵如此骁勇。
短暂的接触后,鲜卑游骑便陷入了劣势。
辽东骑兵利用娴熟的骑射技术与配合。
分割、包抄、冲撞,箭矢如雨,马刀翻飞。
直杀得鲜卑人丢盔弃甲。
留下数十具尸体和抢来的部分物资、人口,便狼狈不堪地向北逃窜。
汉军追出十余里,斩获不少,方才收兵回城。
站在城头的关羽,将这场短暂而激烈的边境冲突尽收眼底。
他看到辽东骑兵在野战中所展现出的那种不同于中原禁军的、带着血性与剽悍的战斗力、
不禁微微颔首,丹凤眼中流露出一丝激赏。
他侧首对陪同在旁的将领张虎道:
“辽东将士,果然骁勇善战,名不虚传。”
“于野战之中,竟有如此锐气。”
张虎拱手,语气带着边军特有的豁达与一丝无奈:
“……将军谬赞了。”
“身处此等四战之地,四面皆敌,若不玩儿命,便只能等死。”
“弟兄们也是被逼出来的。”
不久,成廉、曹性得胜回城,上城楼复命。
关羽亲自为他们斟上热酒,慰劳道:
“二位将军辛苦了!今日一见,方知辽东铁骑之雄风!”
“来,满饮此杯,以贺胜绩!”
二将谢过,一饮而尽。
关羽放下酒杯,神色转为疑惑,问道:
“……某有一事不明。”
“据某所知,自李相定策,朝廷与鲜卑大部关系尚算和睦,互通关市。”
“为何今日还会有成建制的鲜卑骑兵,敢于公然犯我边境,掳掠生事?”
曹性抹了把嘴边的酒渍,嘿然一笑,解释道:
“……将军有所不知。”
“朝廷与鲜卑王庭和睦,那是上头的事。”
“底下这些部,散居草原,各自为政,哪有那么听话?”
“今日来的,不过是些部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打着捞一票就走的算盘。”
“两国高层嘛,只要大规模的战事不起,关市贸易照旧。”
“对这些规模的摩擦,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也管不过来。”
关羽追问:
“可知方才那队鲜卑骑兵,属于哪个部?”
曹性略一思索,答道:
“看其旗号与装束,像是索头部的拓跋氏的人。”
“他们族长名叫拓跋力微,年纪不大,手段却狠。”
“前些日子还带人抢了一批从中原往草原贩运的绸缎和茶叶,气焰嚣张得很。”
“听如今在他麾下,能拉弓射箭的勇士,已有六万之众。”
“在草原上是一股不的势力了。”
“拓跋力微?控弦六万?”
关羽眉头微蹙,“如此势力,屡屡犯边,朝廷竟未加追究?”
一旁的张虎接口道:
“将军,李相执政,力主与民休息,鼓励商贾。”
“对这草原贸易,亦是持开放之态。”
“商队往来,利益巨大,难免与当地部产生冲突。”
“草原人抢我们的,我们边境的豪强、军将,有时也会组织人手,去草原‘捞回来’。”
“这些事儿,相较于每年巨额的关税和贸易利润,都算是打闹。”
“只要不闹得太大,不影响主要商路的畅通。”
“朝廷……大抵是不会过分干预的。”
“毕竟,真要兴师问罪,劳师动众,耗费钱粮,未必划算。”
关羽听完,默然良久。
他望着城外苍茫的雪原,那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流血的冲突。
此刻却已恢复平静,唯有风中还隐约带着一丝血腥气。
他想起被烧毁的府库,想起辽东军将们那闪烁的眼神。
想起鲜卑游骑的来去如风,想起朝廷对边贸纠纷的默许态度……
这一切,
与他所熟悉的中原、与他所秉持的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战争理念,是如此不同。
这边疆之地,似乎自有其一套混乱而现实的生存法则。
他最终没有再追问下去,也没有再提彻查府库失火之事。
那场大火,仿佛也随着鲜卑人的退去,被暂时搁置在了寒冷的北风之中。
只是,在他深邃的眼眸底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如同这辽东的阴云,悄然凝聚,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