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9章 一〇四七章 视察赣西(2 / 2)
方梦华认真记下每个细节。当她抬头时,发现周围百姓的眼神已经变了,那种刻骨的敌意稍稍松动,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期待。
临江军学宫的棂星门塌了半边。明军在这里搜出七本伪秦颁发的《辟邪录》,记载着如何识别「伪明妖术」——诸如「见人不行跪拜礼者必是明谍」、「说官话不带赣西口音者多为妖人」之类的荒唐条文。
方梦华召见了本地唯一没逃去蜀宋的秀才——一个瘸腿的落第书生,靠在替人写家书换粥活命。当童秀才拄着竹杖一瘸一拐走进临时官署时,方梦华注意到他洗得发白的长衫上打着整齐的补丁,指甲缝里却藏着墨渍。
「童秀才,听说你能背《袁州救荒录》?」她递过一块金陵带来的桂花糕。
书生盯着糕点喉结滚动,却突然冷笑:「怎么?妖女也要学圣人之道?」
小艾子的手按在刀柄上,方梦华却笑了:「我若是妖女,此刻你已身首异处。」她将糕点放在桌上,「我要你重开学堂。教孩子认字,月俸三石米。」
「然后让他们读你们那些'无君无父'的邪书?」童秀才讥讽道,眼睛却不时瞟向那块桂花糕。
方梦华直接摊牌,抽出本手抄册子:「不。先教《急救方》《农桑辑要》,教他们怎么治疟疾、防虫害。」
书生的手指捏皱了衣角。窗外传来孩童咳嗽声——他的小儿子正害着热病。方梦华循声望去,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院角的槐树下。
「令郎病了?」她起身走向窗前,「军中医官就在隔壁。」
童秀才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窗棂:「别碰我儿子!」
方梦华停下脚步:「童先生,我理解你的戒备。但孩子等不起。」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退热的紫雪丹,你先拿去用。若不信,可找城中任何药铺验看。」
书生颤抖的手接过药瓶,脸上的敌意与父爱交织挣扎。最终,他低声道:「若...若我答应教书...你们真不强迫孩子背那些...新学之说?」
「童先生,」方梦华直视他的眼睛,「我只希望江西的孩子不再因无知而饿死,不再因愚昧而被人贩卖。你教他们认字明理,至于信什么...」她指向窗外枯死的稻田,「百姓心中自有杆秤。」
童秀才紧紧攥着药瓶,突然深深一揖:「方...方大人,容我三日...三日后给您答复。」
原伪秦建忠侯李横,如今穿着明国文官服,正在袁州府衙核对黄册。这个曾经叱咤赣西的军阀,现在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用朱笔勾画名册。见到方梦华时,他下意识要跪,又硬生生改成鞠躬——这个别扭的动作显示出他内心的挣扎。
「查清了。」他递上名册,声音低沉,「瞿氏一族四年间经手贩卖人口一千二百余,其中八成是少女。」
方梦华翻到画红圈的那页——瞿世安,七十三岁,元丰八年秀才,经手贩卖三百童女。名册上详细记录了每个女孩的姓名、年龄、售价和去向,有些旁边还标注着「病殁」、「投井」等字样。
「公开审判。」她合上册子,声音冷硬,「让被卖者的家属来指认。」
李横犹豫道:「可那些家属...多半不识字,连状纸都...」
「那就让童秀才这样的人帮他们写。」她望向衙门外聚集的百姓,「要让所有人看见——大明国的法,为小民而设。」
「李横投降后,我们清点府库。」宁铁龙递来册子,「伪秦的‘丁税簿’上记着,袁州四年间被征壮丁两万七千人,回来的……不到三千。」
方梦华翻开簿册,指尖停在某一页——
【建炎四年腊月,征奉新乡丁二百,抵金国岁贡】
【建炎五年三月,罚筠州抗税户,男丁发衡州矿营,女眷充营妓】
墨迹工整,宛如账目。
审判那天,筠州城万人空巷。当衙役押着白发苍苍的瞿世安走上公堂时,人群中爆发出怒吼。这个道貌岸然的老秀才,四年来以「秦王选秀女」为名,将无数贫家女儿卖入火坑。
「青天大娘娘!」一个蓬头垢面的农妇突然冲出来,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俺女崽才十三岁啊...瞿相公讲送佢去学绣花...结果...」妇人嚎啕大哭,再也说不下去。
方梦华亲自扶起她:「大嫂,慢慢讲。今日定还妳公道。」
随着一个个受害者家属的哭诉,公堂上的瞿世安渐渐瘫软。当那个青林村的老铁匠举着女儿的小布鞋指认时,老举人终于崩溃,嘶喊着:「是他们逼老朽的!秦王要军饷...要孝敬金人...老朽不干全家都得死!」
方梦华拍下惊堂木:「瞿世安,你饱读圣贤书,却行此禽兽之事。伪秦暴政或可为你开脱三分,但那三百童女的冤魂,你午夜梦回时可曾见过?」
判决当场宣布:斩立决,家产充公用于赈济受害者家属。当衙役将面如死灰的瞿世安拖下去时,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方梦华却注意到,几个衣着体面的乡绅正阴沉着脸悄悄退场。
夜泊袁江时,沈青菱发现首相在舱内重读《盐铁论》。月光透过船窗,在方梦华疲惫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梦华姐,真要重用那些酸秀才?」沈青菱递上一杯热茶,「今日退堂后,我听见童秀才和几个老学究在偏厅议论,说您'妇人之仁'...」
方梦华摩挲着书页:「青菱,妳知道伪秦为什么能统治四年?因为百姓宁可相信熟悉的魔鬼,也不信陌生的天使。」她吹熄油灯,舱内顿时陷入黑暗,「我们得先成为'熟悉的陌生人'。」
窗外,一缕月光刺破乌云,照在江畔新立的学堂木牌上。那歪斜的木牌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声响,仿佛一个古老文明痛苦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