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8章 一一四六章 「岛主」刑狱(2 / 2)
疾病是最大的敌人。热带疟疾、登革热迅速在人群中蔓延。这些养尊处优的身体缺乏抵抗力,又无良医良药,很快便倒下一片,哀鸿遍野。随船带来的那点药材很快耗尽,绝望的人们开始尝试拜祭他们能想到的一切神佛,甚至包括当地的异教神灵,但毫无用处。
与当地苏禄人的关系更是紧张。苏禄人世代以海为生,骁勇善战,且拥有自己的社会组织。他们视这些突然闯入、不懂规矩、却还试图摆出高高在上姿态的汉人为入侵者。冲突时有发生,曾家的家丁试图驱赶前来探查的苏禄人,却被对方灵活的身手和锋利的巴朗刀打得抱头鼠窜,还死了两人。
「蛮夷!化外野人!不通王化!」曾懋贤气得浑身发抖,除了咒骂,却无计可施。他们带来的儒家经典和八股文章,在这里换不来一口干净的饮水,也挡不住土著锋利的刀锋。
生存的压力迫使他们发生分化。一些较为年轻、脑筋灵活的子弟,开始放下身段,尝试用船上带来的残余瓷器、铁钉等物,小心翼翼地与附近的苏禄村落进行交易,换取食物和药草。他们发现,只要表现出尊重(尤其是对其宗教信仰的避让)并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这些「蛮夷」也并非完全不可沟通。
另一些则彻底沉沦,终日唉声叹气,怀念着永州的稻浪莲塘,在疾病和绝望中默默死去。
曾懋贤本人则陷入了一种顽固的僵化。他坚守着「华夷之辨」,拒绝与「蛮夷」深入接触,更拒绝学习任何生存技能,整天只是督促着孙辈在树荫下诵读《四书》,彷佛这样就能维系那即将断绝的「文明」薪火。然而,听着孙辈有气无力、夹杂着咳嗽的诵读声,看着他们蜡黄的小脸,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一年后,当南海道的补给船(主要是收取他们若有若无的「贡品」并记录人口变动)再次来到和乐岛时,看到的是一片凄凉景象。人口已减员三成以上,营地杂乱无章,人人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只有少数几户通过与土著贸易,勉强建起了几座能看的木屋,开垦了一小片歪歪扭扭的薯田。
曾懋贤颤巍巍地交出几串干海参和几颗品质一般的珍珠作为「贡品」,嘴唇嗫嚅着,想问朝廷能否开恩让他们回去,哪怕做个普通农户也好。但来的军官只是冷漠地记录着,留下一句「国家念尔等艰难,特赏赐药材十斤,稻种一袋」,便不再多言。
补给船离开时,曾懋贤独自站在海边,望着远去的帆影,海风吹动他破旧的衣袍。他身后,是勉强存活下来、却已锐气尽失、前途茫茫的族人,以及虎视眈眈、绝不会真正接纳他们的苏禄土著。
「岛主……」一个年轻族人低声唤他。曾懋贤没有回头,只是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海浪声中:「……错了吗?从一开始……就都错了吗?」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那个建立在土地、功名、宗法之上的世界,在这片遥远的异域海岛上,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幻梦。他们的流放,不是空间的迁移,而是时间的断层,是将一个过时的阶层,抛入了一个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未来。等待他们的,或许不是死亡,而是作为「旧时代的活化石」,在孤岛上缓慢而无声地湮灭。
而棉兰老岛北岸这里没有吕宋岛的相对温和,也没有苏禄群岛的支离破碎。棉兰老岛庞大、蛮荒、充满了未知的压迫感。浓密得几乎化不开的热带雨林从岸边一直延伸到内陆无尽的远山,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各种奇异的虫鸣鸟叫和野兽低吼在林中交织,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生机勃勃。
来自荆湖南路潭州、衡州等地的数百户地主家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南海道的舰船像撒豆子一样,每隔三十里,卸下一批。他们同样是因在伪秦治下或明军西征过程中有过不光彩记录而被清算的「劣迹士绅」,待遇与曾家类似,但地点更为偏远、环境更为艰险。
规矩依旧:划定区域,给予有限工具种子,许其自治,五十年为期。
第一处营地,卡加延河口以北三十里。衡州地主刘锡宏被人从船上扶下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原是衡山脚下拥有良田千亩的大户,惯于指使奴婢、吟风弄月,何曾见过这等阵势。扑面而来的湿热空气让他感到窒息,脚下是松软的淤泥,远处黑压压的森林彷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快!快搭棚子!这天看着要下雨!」随行的家丁头目强打精神指挥着,但仆役们也多是面色惶惶,动作迟缓。
他们选择了一处离海岸稍远、地势略高的河边台地。砍树、扎营,过程混乱不堪。带来的锄头砍在盘根错节的热带植物上,效果甚微。第一场暴雨来袭时,他们匆忙搭建的窝棚大多漏水,甚至被风吹垮,人人淋得如同落汤鸡,物资也湿了不少。
刘锡宏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听着家眷的哭泣声,心中一片冰凉。「三十里一营…朝廷这是将我等如弃敝履,分散于这蛮荒之地,自生自灭啊!」他意识到,最近的「邻居」也在三十里外,在这原始环境中,这几乎是天堑之隔。每个点都是一座孤岛。
第二处营地,更北三十里,一片红树林沼泽边缘。潭州来的周氏家族运气更差。他们分到的地块靠近大片红树林沼泽,蚊蝇滋生,瘴气极重。登陆不到半月,族中便开始爆发怪病,高热、呕吐、浑身起红疹。他们带来的草药全然无效。
周老太爷强撑病体,令人尝试烧荒开地,却因天气湿热,火势难以控制,差点引发一场烧毁临时营地的大火,只得作罢。试图捕鱼,却对遍布沼泽的鳄鱼束手无策。绝望之下,有人开始提议向更深处的森林迁徙,但派出的探路者一去不回,更添恐怖。
第三处营地,伊里甘湾附近。情况稍好的是来自邵阳的唐家。家主唐俭年岁较轻,略通医理,为人也更务实。他严格要求族人必须将饮水煮沸,并带人大量采集艾草等植物熏烟驱蚊。虽然生活同样艰苦,但发病率远低于其他营地。
他发现附近有土著(早期迁徙至此的曼达亚人或马诺博人)活动的痕迹,极其谨慎地尝试接触。他禁止家丁携带武器,只让几个人带着盐块和几匹粗布,远远地示意友好。最初的接触充满恐惧,对方戒备心极强。但数次试探后,对方似乎理解了他们没有恶意,愿意用一些新鲜水果换取盐块。
然而,这种脆弱的和平并未持续太久。另一处营地(三十里外)的某家地主,因恐惧土著偷窃他们本就不多的粮食,组织家丁主动出击,驱赶甚至打伤了几名靠近营地的土著探视者。此事迅速激怒了附近的部落。
数日后,一个清晨,唐俭的营地和那家主动攻击的营地同时遭到了报复性的袭击。无数吹箭从森林阴影中射出,虽然杀伤力不大,但淬上的植物毒素却能让人痛苦不堪,失去行动能力。土著们身影灵活,一击即退,绝不缠斗。
袭击过后,两个营地一片哀嚎。没有人死亡,但却有十几人中毒倒地,呻吟不止。这比直接杀人更令人恐惧。从此,所有营地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夜不敢寐。他们龟缩在简陋的营寨内,活动范围被压缩到极点,开垦土地的计划彻底停滞。
刘锡宏在卡加延河口的营地听闻三十里外遇袭的消息后(通过侥幸逃出的溃兵传递),吓得魂飞魄散。他立刻下令收缩防线,将所有人集中到最小的范围,日夜派人持械警戒,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生存愈发艰难,内部怨气积累,仆役与主家之间、家族内部之间的矛盾开始激化。
一年后,南海道的巡视船沿着海岸线,逐一「点验」这些孤岛般的营地。看到的景象比苏禄群岛更为凄惨。人口损失过半,存活下来的人也大多面带病容,眼神呆滞。营地毫无扩张,反而更加破败萎缩。他们没有像样的出产可以缴纳,甚至拿不出像样的「贡品」。
刘锡宏穿着一件满是污渍的旧儒衫,头发蓬乱,对着来船官员反覆絮叨:「……回去告诉方首相,我们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求开恩,放我们回去吧,哪怕去做苦役也好过在这鬼地方等死啊……」
官员面无表情地记录着:「刘锡宏,营地现存人口七十一口,开垦荒地约两亩,无特产上缴。」然后挥挥手,留下些许药品和粮种,便命令开船。
船离开时,刘锡宏瘫坐在泥地里,望着远去的帆影,又回头看看身后那片吞噬了他无数亲友、也吞噬了他所有希望与尊严的无尽绿海,发出了一声似哭似笑的长嚎。
他们被精确地分隔开来,无法形成合力;他们被抛弃在文明视线的最边缘,连成为「岛主」的虚名都没有。在这片庞大、原始、充满敌意的土地上,这些曾经的「老爷们」连最基本的生存都难以维持。他们的「自治」,成了一个残酷的冷笑话。他们的流放地,不是起点,也看不到终点,彷佛只是一片被遗忘、等待自然湮灭的坟场。而在那深邃的雨林内部,无数双眼睛仍在暗中注视着这些脆弱而古怪的外来者,等待着他们自己走向最终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