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6章 一二三四章 万里草原(2 / 2)
河中府(撒马尔罕)作为曾经塞尔柱的东方明珠,如今城墙同时悬挂双头狼旗与摩尼教日月旗。改建成光明寺的原大清真寺内,波斯裔摩尼教祭司曼苏尔正主持「真理之辩」。
「火焰终将净化一切虚妄!」他挥袖指向殿中永燃的圣火。座下被迫改宗的突厥贵族们低头不语,指尖却悄悄拨弄藏在袖中的念珠。当曼苏尔斥责「天方伪经」时,角落突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个老人捏碎了茶杯,鲜血混着茶水滴在《阿维斯塔》经卷上。
集市深处,「黑羊书店」的招牌下,盲眼书商苏莱曼正用十种语言交易禁忌。他的指尖抚过微刻《古兰经》的银币,摸索着藏有景教十字的契丹官印,将记录契丹火器布防的丝绸塞进葡萄酒桶。今天的主顾是威尼斯商人,用三倍金币换走了呼罗珊通往克里木的密道图。
「圣战?」苏莱曼空洞的眼窝转向南方,「巴格达的老哈里发连亚兹德都守不住,不如指望赞吉王的骆驼炮轰开虎思斡耳朵。」
天山北麓的峡谷间,汉人工匠王延龄正在调试新式「鸣雷炮」。炮身铸有契丹文「破虏」与汉字「威震西域」,当他试图增加射程时,监工的契丹将领却扔来鞭子:「按图纸做!异想天开者斩!」
炮台下方,粟特商队驮着苏州丝绸与波斯琉璃交错而行。首领安诺啜饮葡萄美酒,酒盏却突然裂纹——群蒙古流民正抢劫运粮队。守卫的契丹骑兵冷眼旁观,直到暴民冲撞火炮运输队才纵马踏碎头颅。
「知道为什么吗?」安诺对学徒冷笑,「狼主要让所有人明白,只有他的铁律能维持秩序。」他掀开车厢暗格,里面不是商品,而是几十个蜷缩的儿童——喀喇汗贵族遗孤,他们的价格相当于等重黄金。
黄昏时分,王延龄在炮管深处刻下小字:「宁为中原犬,莫作西域匠。」月光照见时,那些字迹像泪痕蜿蜒。
曾被伊斯兰教化三百年的喀什噶尔古城,如今大云寺遗址上重立佛像。契丹驻军统领耶律斡里朵勒马立于九层浮屠前,看士兵将拆下的清真寺石料垒成佛塔。
「法界圆融」的梵文匾额下,流亡的于阗画师正在描绘《降魔变》。魔众面容分明是戴突厥帽的穆斯林,而护法天将甲胄刻着双头狼纹。当画到佛陀掌心雷火时,画师突然割腕滴血调色——他的家族五十年前为护佛经全数殉教。
「够了。」耶律斡里朵掷去一袋金币,「明日给摩尼教光明坛画同样的。」
夜色笼罩时,残存的喀什噶尔学官在密室传薪。油灯映照着手抄的《突厥语大词典》,老学者颤抖着翻开某页,夹层里露出《古兰经》章节。「记住,」他对学生耳语,「桑贾尔苏丹的姨母还流亡在撒马尔罕,她的血脉就是希望。」
皑皑白雪覆盖了高昌吐鲁番葡萄园的枯藤,却盖不住光明寺冲天而起的蓝焰。回鹘王族打扮的少女阿娜尔,正将葡萄酒洒向圣火坛,袖口金线绣着契丹文「忠顺」。当契丹监军转身,她迅速用鞋尖碾碎脚边陶片——那是祖父毕勒哥汗秘藏的佛教金刚杵残件。
「看清楚,这就是新朝雅乐!」契丹礼官指着正在排练的《破阵乐》。琵琶师的手指在弦上滑动,看似弹奏颂曲,实乃古调《高昌破》——五百年前唐军西征时,他的祖先用此曲为战死的回鹘勇士招魂。
夜市深处,「雪莲书坊」门可罗雀。店主将《福乐智慧》抄本浸入药水,羊皮上浮现出喀喇汗兵要地志。他抚摸着书中「桃花石汗」字样苦笑:「当年称汉帝为桃花石,如今我们倒成了契丹的桃花石...」
天山融雪在城墙下凝成冰镜,倒映出三重天际线:伊斯兰宣礼塔的残桩、摩尼教日月光轮、以及契丹烽燧新挂的狼头纛。粟特商队首领萨马尔清点着货物:苏州瓷瓶里藏着景教教堂的密信,哈密瓜干夹层有西夏文军情。
「税银再加三成?」他朝契丹税吏堆笑,转身便对伙计嘶声,「把给西平王府的镔铁换作生铁!让那群党项蛮子自己尝尝钝刀滋味!」
深夜,他在密室擦拭七星铁笏——唐廷册封其先祖为伊州都督的信物。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他吹熄油灯,从地窖拖出装满硫磺的木桶。硫磺下压着泛黄的《西域图记》,楼兰遗址旁朱笔批注:「此处可伏万骑」。
克鲁伦河的冰层下,游鱼啃噬着去年战死的骸骨。契丹节度使耶律挞不野在校场竖起木桩,上面钉着三个企图北逃的乃蛮部酋长。「这就是叛徒的下场!」他吼声未落,座下蒙古部众中突然站起少年。
「我们纳贡!我们出征!」少年扯开皮袄,胸口狼头刺青滴着血,「为何夺走祭敖包的白马?长生天会降罪!」弓弦嗡鸣,少年倒地时手中仍紧握系着蓝布的箭矢——草原部族传讯的「青鸟箭」。
军械库内,汉人匠首韩德让正在改良震天雷。他偷偷减少火药配比,在壳内刻下《道德经》「兵者不祥之器」。当契丹监工走近,他立即高呼:「为狼主铸霹雳火!」转身却在账本用苏州码子记下:「腊月十七,金国使臣密购火鸦箭图纸」。
斡难河两岸的积雪被战马踏成泥浆。契丹巡骑的旗尖与金国哨塔的狼牙旌相距不过百步。戍卒赵十五在冰面上刻下汴京老家地址,突然箭雨泼来——金军铁浮屠正在演练破冰阵。
「虚张声势!」契丹守将冷笑,「前年此时,他们的血染红了临潢府。」他忽然噤声。城墙阴影里,几个商人正用女真语交易,货物中混着契丹军制棉甲。
最讽刺的是界碑旁的古寺。契丹人供上耶律阿保机画像,金人摆出完颜阿骨打牌位,而当地遗民却在殿后偷偷插了三炷香——香炉下压着苏轼词集,书页里夹着宋帝御赐的平安符。
风从居延海带来潮湿的咸腥,与来自中原的尘霾在边境线上空混合。暮色中,自汴京流落至静边城的老琴师弹起《阳关三叠》。契丹骑兵驻足聆听,金国哨探掩面疾走。残谱上血书斑驳:「春风不度玉门关,何处是汉家?」
兴都库什山吹来的雪粒,擦过双头狼旗的刺绣。旗角金线已开始脱落,像某种缓慢蔓延的疾病。而在虎思斡耳朵的耶律大石不知道,他亲手拼接的帝国,正用一百种语言默念同一句谶语:「狼可驯服草原,却吞不下沙漠。」
霜月东升,照亮了帝国的辉煌,也照亮了辉煌之下涌动的裂痕。这个横跨万里北疆的草原帝国命运,正如阿姆河的波涛,在吞噬了无数文明碎片后,正奔向未知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