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9章 一二五七章 边藩诸侯(2 / 2)
在初具规模的海牙和古老的乌得勒支据点,荷兰伯爵狄尔克六世正面临着典型的低地困境。他的伯国名义上属于神圣罗马帝国,但帝国皇帝的权威在此地如同北海的迷雾,时浓时淡。他向皇帝效忠,但真正的挑战来自于更近的地方:邻近的诸侯(如弗里斯兰人、佛兰德伯爵)的竞争,以及无所不在的水患。
「皇帝的使者要求我们提供船只和人手,去支援他在意大利的战事,」狄尔克对他的水利总管,一位对堤坝和运河了若指掌的本地贵族抱怨道,「但他能帮我们挡住下一次风暴潮吗?能阻止佛兰德人垄断我们的羊毛贸易吗?」
他的权力并非绝对,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与低地地区其他城镇和地方贵族的协商。他的首要任务不是开疆拓土,而是生存与巩固:保护现有的土地不被海水吞噬,并在复杂的政治水域中航行。
在伯国的乡间,最受尊敬的人不是最勇猛的骑士,而是最富经验的堤坝看守人和水务管理官。整个社区的生存依赖于维护复杂的堤坝、水闸和排水渠系统。最早的、由风力驱动的抽水机(原始风车的前身)已经开始出现,它们是未来荷兰的标志,此刻正吱呀作响地将沼泽中的水排入运河。
农民们在从海洋和湖泊手中夺来的「圩田」上,放牧牛羊,种植耐盐的作物。他们的生活与潮汐和天气预报紧密相连,塑造了一种基于集体合作与精确计算的实用主义文化。
在莱茵河口,如弗利辛恩和多德雷赫特这样的定居点,正逐渐显露其作为港口的潜力。这里的居民是渔民、造船工和商人。鲱鱼是他们的「白银」,腌制的鲱鱼开始成为重要的贸易商品。
船只不仅用于捕鱼,也开始航行于沿岸,将荷兰的奶酪、泥炭(燃料)与佛兰德斯的呢绒、莱茵河的葡萄酒进行交换。这些早期的水手和商人,是未来「海上马车夫」的祖先,他们的目光已经越过浅滩,投向了更广阔的北方和英格兰。
在这些新兴的贸易点,一种不同于封建庄园的气息开始弥漫。由于土地是通过集体努力从水中夺取,传统的封建依附关系相对薄弱。渔民和工匠们开始要求更多的自治权和贸易特权。他们向伯爵购买特许状,以换取税收,这为未来强大的自治城市奠定了基础。
「我们用双手建造了这片土地,我们也应有权决定自己的事务,」一位渔业行会的负责人这样说道。这种对自治的早期渴望,深植于荷兰的基因之中。
狄尔克六世伯爵深知,他的伯国太过弱小,无法在帝国的巨人们(如邻近的布拉班特公国)之间独立生存。他的策略是灵活的联盟和精明的婚姻外交。他可能与佛兰德伯爵合作对抗某个共同的敌人,也可能在帝国皇帝与教皇的争端中谨慎地保持中立。
他的目光不仅盯着陆地,更盯着海洋和河流。他鼓励造船业,保护贸易路线,因为他隐约感觉到,荷兰真正的力量,不在于贫瘠的陆地,而在于连接着海洋与内陆的水上网络。
而南方的波河平原,米兰公国的空气中永远混杂着两种气味:来自上百家作坊的蚕丝与染料气息,以及来自铁匠铺的煤烟与金属灼热之气。这座北意大利的巨富之城,其灵魂深处是商人的算盘与工匠的锉刀。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公国,而是一座在名义上臣服于神圣罗马帝国,实则由大主教、豪商巨贾与行会领袖共同治理的城邦巨兽。此刻,这头巨兽正警惕地审视着来自北方的帝国鹰徽、来自南方的「火焰」诱惑,以及自身内部沸腾的革新力量。
在宏伟的米兰大教堂(正在不断扩建中)的阴影下,大主教阿里亚尔多的处境极为微妙。他是帝国在米兰名义上的最高代表,却也必须捍卫米兰这只「下金蛋的鹅」的自治特权。他每日为皇帝洛泰尔的健康祈祷,同时也秘密接收着来自南方西西里使节的馈赠——不仅有金币,还有关于「火教廷」对商业自由许诺的动人说辞。
「帝国的军队能保护我们不受邻邦(如克雷莫纳、帕维亚)的侵扰,但他们的税吏和册封权也会勒紧我们的脖子,」阿里亚尔多对他的心腹司铎坦言,「而南方的鲁杰罗……他的『火焰』既能烧伤敌人,也可能焚毁传统的秩序。」他在帝国的庇护与南方的创新之间,如同走钢丝,每一步都关乎米兰的灵魂归属。
在丝绸商人行会金碧辉煌的密厅里,烛光映照着来自黎凡特的挂毯和契丹的瓷器。行会领袖奥贝尔托·德·梅迪奇(一个注定将响彻后世的名字的先驱)刚刚听完从巴勒莫返航的船长报告。
「西西里人用明国的『印花术』,生产布匹的速度是我们的五倍,成本只有三分之一,」船长的声音带着恐惧,「他们还有一种用青铜和铁箍成的『压力容器』,据说能让染坊的效率倍增。」
奥贝尔托沉默地摩挲着一枚弗洛林金币。「帝国的市场很重要,但技术的落后是致命的,」他最终开口,「告诉南方的朋友,米兰的商人对一切能提升效率和利润的『知识』都感兴趣。至于这些知识来自哪位教皇的祝福……金币没有信仰。」一场基于实用主义的、与「异端」的技术交易,已在暗中发酵。
米兰的工匠行会拥有巨大的政治权力和社会地位,他们制定了严苛的质量标准和漫长的学徒期,以维护「米兰制造」的金字招牌。一位银匠大师傅可以像贵族一样生活。
然而,来自南方的技术冲击,开始动摇行会的根基。年轻的学徒们私下传阅着描绘着奇异齿轮和杠杆的粗糙图纸,那是从南方走私而来的「异端知识」。
「他们想用机器取代我们世代传承的手艺!」一位织机行会的长老在会议上怒吼,「没有了七年的学徒期,没有了我们的行规,米兰的灵魂何在?」
但另一些更年轻、更有野心的匠人则反驳:「如果我们不学会这些新机器,总有一天,我们的丝绸会变得一文不值!」行会坚固的围墙之内,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米兰的执政官们(由贵族和上层市民选出的行政官)则更关心实际的防务。他们扩建城墙,训练由市民组成的民兵。米兰的步兵以其坚韧和纪律闻名,是他们,而非遥远的帝国骑士,真正守卫着这座城市的财富。
执政官们对帝国的援手心存疑虑,对南方的「雷火」则充满了军事上的好奇。他们秘密资助一些「有创意」的匠人,研究如何改进守城器械,甚至尝试理解那传说中的「魔法粉末」的基本原理——不是为了信仰,而是为了让米兰的城墙更加坚不可摧。
米兰并非独自作战。它与邻近的布雷西亚、洛迪、皮亚琴察等城市保持着一种时而紧密、时而松散的同盟关系,共同对抗皇帝过度的干涉,这就是伦巴第联盟的雏形。他们之间也存在商业竞争和领土争端,但在面对北方帝国的压力时,会本能地抱团。信使在这些城市间频繁穿梭,交换着关于帝国军队动向和南方技术流言的情报。
来自西方的帝国鹰徽与来自东方的、关于「石汗」与草原铁骑的模糊传闻,如同天平的两端。而「神圣罗马皇帝」的边藩诸国,以其战略地位及其诸侯的精明,正试图成为那个掌握天平平衡的人。既渴望拥抱南方吹来的、充满活力的「火焰」之风,以保持其商业与技术的领先;又不得不提防这火焰过于炽热,焚毁它现有的社会结构与政治平衡。天主教世界各民族正从这铁与血的边疆,开始书写他们自己波澜壮阔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