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3章 一二七一章 国际中学(2 / 2)
玉雨从随身的小皮囊里取出几颗黑曜石剥片,薄如蝉翼,锋锐异常。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在地面上画出了一个简洁而对称的羽蛇神图案,那线条的精准与美感,仿佛本身就蕴含着深奥的数学规律。
「你们看,」曾明丁对围过来的法蒂娘、葛机先等人低声道,「算学并非只存于书中。海星兄观星辨位,是算学;红隼兄估测猎物的距离与速度,是算学;贝云姑娘的贝壳计数,是算学;玉雨姑娘这图案的对称,亦是算学。只是……表述不同。」
法蒂娘若有所思:「就像阿拉伯数字与汉文数字,皆可计数,其理相通。」
葛机先嚼着枫糖,含糊不清地附和:「就是!说不定他们那儿也有‘鸡兔同笼’这种让人头疼的题呢!」
春风拂过石亭,带着江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香。少年少女们围坐一起,品尝着异域的甜香,摆弄着来自不同大陆的器物,用混杂的语言和生动的比划努力交流。偏见在好奇心中溶解,隔阂在共同的求知欲前退却。
第二天,班主任何夫子又领着一位新同窗走了进来。与北俱芦洲几位同学带来的质朴野性之感不同,这位新生的出现,仿佛在讲堂内投入了一枚来自古老地中海世界的、带着神秘浮雕的印章。
他身形修长,肤色是常年沐浴在爱琴海阳光下的小麦色,卷曲的深褐色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眸是罕见的灰蓝色,如同冬日拂晓的海面,沉静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审慎与疏离。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明式立领青年装,料子是上等的苏杭棉布,但颈间一枚毫不起眼的、镶嵌着微小紫水晶的银质十字架,以及脚上那双皮质细腻、做工绝非明国本土式样的短靴,都隐隐透露出其不凡的来历。
「诸位同窗,这位是新来的柯曼秦同学。」何夫子依旧温和地介绍,「他来自遥远的拂菻国(拜占庭帝国),家中亦是经营海贸,日后将与大家一同求学。」
「柯曼秦……」阇世安在心中默念这个明显是化名的名字,目光与曾明丁短暂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与玩味。他们这类人,对同类有着天然的嗅觉。
柯曼秦——即曼努埃尔·科穆宁,依照明国礼仪,向众人行了一个略显生硬却足够标准的揖礼,声音清越,带着异域的口音:「在下柯曼秦,初来乍到,望诸位同窗多多指教。」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曾明丁身上停留一瞬,又在阇世安与苏黛姝脸上掠过,最后落在那些摊开的、写满各种算式与符号的书本上,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混合着好奇与紧迫的光芒。
何夫子将他安排在红隼(霍科)旁边的空位。课间,好奇心最盛的葛机先立刻凑了过去。
「嘿,柯曼秦,拂菻国是不是就是书里说的大秦?听说你们那儿有比吴哥窟还高的大石柱,还有全是玻璃窗的大教堂?」
柯曼秦微微一笑,笑容礼貌而克制,仿佛一层无形的薄纱:「圣索菲亚的穹顶,确实曾令先祖惊叹。不过,比起贵国这通透的玻璃学堂,」他抬眼看了看格物院明亮的玻璃窗,「亦是各有千秋。」他避开了直接比较,言辞谨慎。
法蒂娘则对他那枚十字架更感兴趣:「你们也信奉唯一的主吗?和天方人一样?」
「我们遵从基督的教导,以七次大公会议为正信之源。」曼努埃尔的回答带着神学般的精准,却又点到即止,不愿深入教义分歧的泥潭。
曾明丁走了过来,用的是流利的阿拉伯语:「愿平安与你同在。看来约翰皇帝陛下的使者,不仅到了巴格达和阿勒颇,也到了更远的东方。」
柯曼秦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也用阿拉伯语流畅回应,语气沉稳:「平安也与你同在,尊贵的朋友。智慧之泉不应局限于一处干涸的河道,正如太阳会照亮每一片愿意接纳它的土地。」他巧妙地将曾明丁的试探化解为一句富有哲理的回答,既承认了身份,又未透露更多。
阇世安和苏黛姝没有立刻上前。苏黛姝低声道:「他的眼神,像我们吴哥宫里那些计算贡赋与疆域的老臣。」
阇世安点头:「又是一个背负着使命的‘求学者’。只是不知,他带来的会是友谊,还是另一种形势的烽烟。」
下午的格物课,先生讲解杠杆原理,并让学子们用木尺、绳线与砝码进行实测。当大多数同学还在摸索支点与力臂的关系时,曼努埃尔已经迅速而准确地组装好器材,并开始用他带来的、带有希腊字母刻度的铜尺进行辅助测量。
「你的尺子很特别。」苏黛姝注意到他尺子上的刻度与明国、阿拉伯的都不同。
「这是吾……家乡的一种度量。」柯曼秦解释,他拿起一个砝码,「据说,阿基米德曾言,‘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此杠杆之理,东西皆同。」他试图用共同的科学先贤来拉近距离。
「阿基米德?」旁边的海星(希阿兀斯)抬起头,撒利什人对于平衡与力量有着天生的直觉,「我们部落的老人也知道,用长棍撬动大石,比用手省力。」
柯曼秦看向海星,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属于学者的探究欲:「不同的文明,通往同一真理。这或许便是我们聚集于此的意义。」
然而,这种和谐的学术交流并未持续太久。在随后的算学课上,先生出了一道涉及比例与分配的难题,背景是分配军粮。曾明丁迅速列出了方程求解;阇世安则用图表直观展示;而曼努埃尔,则下意识地用起了源自罗马法典的「按等级份额」分配思路。
「此法过于僵化,且不公!」曾明丁直言不讳,「若按此分配,底层士兵岂非要饿肚子?军心如何维系?」
柯曼秦蹙眉,他习惯于罗马法体系下的等级秩序,反驳道:「秩序与等级乃维系大军之基石。若无差别,何以激励勇士?」
「激励当靠战功与公正,而非出身!」曾明丁据理力争。
两人在算学问题上,竟隐隐折射出阿拉伯军事民主传统与拜占庭等级森严体制的碰撞。
阇世安适时介入,他拿起苏黛姝绘制的水利工程图:「二位请看,水渠分配水源,亦需兼顾上游下游,而非一味依据源头之权。治国、治军、治学,或许皆需找到那个平衡之点。」
柯曼秦看着图上精密的水道网络,沉默了。他意识到,这个看似偏居世界岛东南的明国,其孕育的思维方式,与他所熟悉的罗马-希腊传统和阿拉伯传统都截然不同,更倾向于一种系统性的、追求整体效率与平衡的实用主义。
放学的钟声响起,新的小团体自然而然地形成,一起走出学堂。夕阳下,身影被拉长。曾明丁(叙利亚)、阇世安(高棉)、柯曼秦(拜占庭),三位各自背负着家国未来的王子,并肩走在水泥街道上。周围是法蒂娘(阿拉伯)、葛机先(摩苏尔)、伊蜜华(波斯)、苏黛姝(高棉)、海星(撒利什)、贝云(卡拉普亚)、红隼(奥隆)、玉雨(托尔特克)……俨然一个微缩的世界。
葛机先还在嚷嚷着要去尝新出的「高丽泡菜饼」,而三位王子之间,虽然言语礼貌,目光交流中却已充满了试探、衡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竞争意识。
柯曼秦望着车水马龙、华洋杂处的上海街景,看着那些自信从容的明国学子,还有身边这些来自世界各个角落、聪慧而早熟的「同窗」,他内心深处那份来自紫室继承人的骄傲与焦虑交织在一起。
「阇世安王子,」他用仅容两人听到的声音,用略显生硬的汉话问道,「在你们高棉,是如何平衡……传统的神谕,与这些来自东方的‘实学’之光?」
阇世安看了他一眼,又望向身旁正与法蒂娘讨论着齿轮传动的苏黛姝,微微一笑,答案清晰而坚定:「神谕指引方向,而实学,为我们铺就通往方向的道路。若道路不通,再正确的方向,也只是空中楼阁。柯兄,欲学其器,或需先观其道。」
柯曼秦默然,他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这个前所未见的东方新世界,心中那份绝密的《以朝圣之名,派往东方学习实学之预案》,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清晰起来。在这所东海之滨的中学里,一场无声的、关乎未来世界格局的预备赛,已然悄然开场。
葛机先还在兴奋地计划着周末带新朋友们去尝遍城隍庙的小吃,法蒂娘和伊蜜华则在讨论明天要教贝云写她们各自文字的名字。
曾明丁看着身边这些背景各异,却因奇妙的命运在东海之滨的学堂里相遇的同窗,心中感慨。他想起父亲伊玛德丁·赞吉的深意,也想起方首相曾说过的「共和承礼,众志为民」。或许,真正的「天下」,正是在这样笨拙而又充满好奇的交流中,一点点构建起来的。
海风从江上吹来,带着咸味和远方大洲的气息,也吹动了少年们颜色各异的衣袂与头发。在这东海之滨的学堂里,一种更为微妙,也更为深刻的连接,正在这群来自世界四方的年轻心灵之间,悄然建立。他们此刻或许尚未完全明了,他们所经历的,正是一场无声的文明奠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