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诀别药老(2 / 2)
这话说得轻,却像根细针扎在每个人心上。
邬灵儿眼尾悄悄泛红,原本微蹙的眉拧得更紧,抬眼望向金锦儿,却见锦儿早用帕子按在眼角,方才的镇定全碎了;
连一旁的金宝儿也收了从容,铁扇在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眼尾竟也泛了红,只是他垂着眼没敢抬,只偶尔飞快朝舱门扫一眼,像怕人瞧见他这副模样,又像在留意别的动静。
邬灵儿招了招手,两名年长的船工走上前,他们手稳,动作也轻,小心翼翼地从虞春花怀中接过叶灵筠,一步一步,稳稳朝上层舱房去了。
虞春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她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形晃了一晃。
跪坐在地、失魂落魄的青菀,忙不迭的伸手扶住,祖孙俩再一次对视,谁也未曾料到,阔别十多年的重逢,竟是这般光景。
“菀儿,”虞春花的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也快去,换下这身湿衣。海风寒凉……莫要挨了冻。”
她伸手,用衣袖轻轻拭去青菀脸上的泪痕与海水混成的污渍,动作温柔至极。
“换好衣服,一会儿……来奶奶房里。”她的眼神深邃,里面是巨大的悲恸,也是一种将倾覆的天空重新扛起的韧劲,“我们……一起送他最后一程。”
青菀仰望着奶奶瞬间苍老却异常刚毅的面容,一股混合着悲痛与依靠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用力咬住下唇,止住更多的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奶奶。”
邬灵儿瞧着她憔悴的脸,不由得心疼,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递去一点温意:“客舱在楼上,换身干衣暖和些,去吧。”
说罢,她抬手唤来女侍,轻声吩咐了两句,女侍连忙上前,小心地引着青菀向旋梯方向走去。
邬灵儿回过头来,却见金宝儿仍在朝舱门的张望,便轻声开口:“宝儿,你在找什么?可是有什么事?”
金宝儿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眼尾的红意还未散,却多了几分急躁:“郡主两姐妹不知道哪里去了,从咱们下来就没瞧见过她们的踪迹,方才我想着四处找找,却一直没顾上。”
“郡主两姐妹?”邬灵儿心头一动,眉头微蹙,忽然想起甲板上的情形,“方才你们登船时,确实有两个姑娘跟在身后跳了上来,我那会儿只想着与你们攀谈,便没多留意她们。”
她往前半步,语气多了几分郑重,“怎么?她们不见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金宝儿攥了攥铁扇,又缓缓松开,摇了摇头:“没什么……总归得确认下才放心。”话虽这么说,他眼底的忧色却没压下去。
二人说话间,春花婆婆已被金锦儿半扶半搀着,已朝旋梯走去。
邬灵儿与金宝儿相视一笑,也连忙跟上,只是邬灵儿心里那点关于“郡主姐妹”的疑虑,仍没散。
虞春花的房间里,叶灵筠已换了身干净的素色棉衣,安静地躺在床上。
金锦儿扶着她走到床边,见她望着床榻的眼神发直,便知她想与叶灵筠单独待着,悄悄拉了拉邬灵儿的衣袖。
邬灵儿会意,又碰了碰金宝儿的胳膊,三人轻手轻脚地退到门外,还顺手轻掩了门。
虞春花坐在床头,指尖刚碰到叶灵筠的手背,便见他原本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陡然变得清晰了一些,肩膀微微动了动,像是想撑着坐起来,又没力气。
虞春花心下一紧,连忙俯身,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后背,将他半扶半揽在自己怀里,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了他:“老头子,我在呢,慢些,不着急。”
话音落下,叶灵筠那双已经涣散的瞳孔,竟奇迹般地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深深地、深深地望定近在眼前的妻子,千言万语,都融在了这一眼里。
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春花……辛苦你了……对不住……要……失约了……”
话音未落,那抹强行凝聚起来的光,在他眼中如同风中残烛般,轻轻摇曳了一下,随即彻底地、永远地熄灭了。
他靠在虞春花的怀里,头无力地偏向一侧。
虞春花呆愣愣的望着他,怀里的身体渐渐失了温度,头偏向一侧的模样,安静得像只是睡着了。
她垂着眼,望着他鬓角的白发,好半天才缓缓抬起手,拳头轻轻抵在眉间,连带着肩膀都微微发颤,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怀里的重量还在,方才那声“春花”也还绕在耳边,人就已经没了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拳头抵着眉骨的力道又重了些,像是要把那些涌到眼眶的泪,硬生生逼回去。
“说好的,同回南疆的,”她的声音轻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化不开的沙哑,“你这失约,也太狠心了……”
话没说完,她松开抵在眉间的拳头,抬手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颊,指尖颤得厉害。
她就这么半抱着他,一动不动坐在床沿,舱外的风雨声透过窗缝钻进来,混着怀里渐冷的温度。
甲板上,风雨交加。
青菀压根没听劝去换衣,湿淋淋的裙摆贴在腿上,冷得她浑身发僵,却死死跪在积着水的甲板中央。
她掌心攥着块巴掌大的桃木牌,是方才从爷爷的鹿皮囊里取来的,那是爷爷藏了大半辈子的祝由法器,也是她最想得到的奢望。
雨珠砸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双手紧紧攥着木牌,举过头顶,声音被狂风撕得七零八落,却仍咬着牙一字一句往外挤: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风卷着雨丝抽在背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膝盖在湿滑的甲板上跪得更沉。
想起爷爷从前摸着她的头说“祝由术耗心神,不是你这后生能用的”,眼泪就更凶了,哭声混着祷词一起砸进风雨里:
“痛失爷亲,心摧骨瘦。
东华何在?太一安有?
天威赫赫,诚心祈求。
贷其年岁,重延椿寿!”
每念一句,她就重重磕一个头,额头撞在甲板上发出闷响,木牌在掌心攥得发烫。
她却不知道爷爷已经走了,心里仍在惦念着——奶奶的背影那么孤单,爷爷闭眼前的眼神那么不舍。
她只想在这风雨里,用这被禁止的法子,赌一把能留住爷爷,却未曾注意眼前,那半个身子浸在海里、半个身子露在水面的巨大妖物,正垂着视线,静静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