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应聘保安(2 / 2)
胖子停住脚步,转过身,小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慢悠悠地又吸了口烟,才慢条斯理地说:“四百二,顶天了。再多一分,你另找高明。”他伸出四根手指,又加了两根,语气斩钉截铁。
夏侯北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趁火打劫的车贩子,又看了看自己这辆饱经风霜却曾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三轮车。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席卷了他。在军营,他流血流汗,为的是荣誉和守护;在这里,他却要为了一日三餐,像案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尊严?在生存面前,变得如此廉价。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烟味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疲惫的妥协。“……行。四百二。但要现钱。”
胖子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仿佛做成了一笔大买卖。“痛快!现钱就现钱!”他麻利地从油腻的军大衣内袋里掏出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沾着唾沫数出四张一百和两张十块,塞到夏侯北手里。“喏,点点!车归我了!”
钞票带着人体的微温,却让夏侯北觉得烫手。他麻木地接过钱,没有数。胖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三轮车推走了,仿佛生怕他反悔。
握着手里薄薄的四百二十块钱,夏侯北站在喧嚣的旧货市场中央,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寒冷。这点钱,离两千的窟窿还差得远。下一步,他该去哪里?
接下来的几天,夏侯北像一头困兽,在县城里四处碰壁。他尝试找力气活,但年关将近,零工稀少,工头一看他这略显单薄(相比常年干重活的民工)的身板,就摇头拒绝。去小餐馆问招不招杂工,老板嫌他年纪不小(二十出头在体力活里算“大龄”),手脚不够“油滑”。他甚至去建筑工地问过,但人家要的是有经验、能立刻上手的技术工或壮劳力,他这种“生瓜蛋子”,没人愿意要。
手里的四百多块钱像流水一样在减少——住最便宜的大通铺,吃最简陋的馒头咸菜,但每天基本的开销仍在无情地吞噬着这点可怜的资本。李宏发那边虽然没有天天催,但那两千块的债务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他裹紧单薄的夹克,缩着脖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目光扫过街边五花八门的招工广告。突然,一张贴在电线杆上的红纸吸引了他的注意:
**“招聘”**
**急招:保安数名**
**要求:18-45岁,身体健康,责任心强,服从管理,退伍军人优先。**
**待遇:包住,月薪1800元+绩效。**
**工作地点:金盾物业管理有限公司(负责“学府花园”小区安保)**
**联系电话:138XXXXXXXX陈队长**
“保安”……“退伍军人优先”……“包住”……“月薪1800”……
这几个词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给了他一线生机。包住能省下住宿费,1800虽然不高,但至少是个稳定的收入来源,能让他慢慢攒钱还债。最重要的是,“退伍军人优先”这几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麻木的心一下。仿佛那个被现实踩进泥泞的身份,在这里还能被承认一点点价值。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拨通了那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粗声粗气的男声,简单问了他的年龄、籍贯、是否当过兵,听说他刚退伍,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行,那你现在过来面试吧。地址知道吧?学府花园东门岗亭。”
学府花园是县城里一个中档住宅小区,算不上顶级,但也算干净整洁。东门岗亭是个小小的玻璃房子,里面坐着个穿着深蓝色保安制服、帽子戴得有些歪斜的年轻小伙,正无聊地玩着手机。
夏侯北走到岗亭前,敲了敲玻璃窗。小伙抬起头,打量了他一下:“找谁?”
“你好,我找陈队长,来面试保安的。”夏侯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有力。
小伙朝小区里面努了努嘴:“喏,那边巡逻那个就是陈队。”
顺着方向看去,一个身材敦实、同样穿着深蓝色制服、腰间别着橡胶警棍和对讲机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在小区内部道路上踱步,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夏侯北走过去,在距离陈队长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报告!我是夏侯北,来应聘保安!”这声“报告”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军营里刻下的烙印。
陈队长闻声转过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腮帮子有些松弛,但眼神很亮,带着一种审视和威严。他上下打量着夏侯北: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磨破边的裤子,冻得发红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但身姿挺拔,眼神虽然有些黯淡,深处却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韧劲和……一丝军人的痕迹。
“当过兵?”陈队长直接问道,声音低沉。
“是!陆军,刚复员回来。”夏侯北回答。
“嗯。”陈队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绕着他走了半圈,目光落在他站得笔直的双腿上,又看了看他粗糙但骨节分明的手。“为什么来干保安?”
为什么?为了还债,为了活下去。但这话夏侯北说不出口。他沉默了一下,选择了一个更“体面”也更真实的理由:“需要一份工作,需要……稳定下来。我能吃苦,服从管理。”
陈队长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分量。然后,他指了指岗亭旁边立着的一块写着“外来人员登记”的牌子:“站那儿去,站半小时。我看看你站相。”
这是考验。夏侯北二话不说,走到指定的位置,脚跟并拢,脚尖分开约六十度,双手自然下垂贴于裤缝,目视前方。标准的军姿。寒风凛冽,吹得他脸颊生疼,单薄的衣物根本无法抵御寒意,但他纹丝不动。过往的业主投来好奇的目光,岗亭里的小保安也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夏侯北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只有挺直的脊梁和坚定的目光。
陈队长背着手在不远处看着,偶尔和对讲机里说着什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夏侯北能感觉到小腿肌肉开始僵硬、发酸,脚底因为寒冷而刺痛。但他依然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原地。半小时,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陈队长的声音响起:“行了,过来吧。”
夏侯北这才放松下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走到陈队长面前。
“站得不错,是块当保安的料。”陈队长的语气缓和了些,“当过兵的就是不一样。不过,”他话锋一转,“干我们这行,光会站可不行。得会看眼色,会说话,遇到不讲理的业主得忍,遇到突发情况得敢上……还得熬得了夜班,受得了委屈。明白吗?”
“明白!”夏侯北回答得干脆。比起军营的摸爬滚打和现实的毒打,这些委屈算什么?
陈队长点点头:“试用期一个月,工资1500,转正1800。包住,就是地下室宿舍,条件一般。干不干?”
“干!”夏侯北没有丝毫犹豫。这一刻,这份工作对他而言,不是职业,是救命的稻草。
“行,身份证登记一下。今天能住下的话,就去宿舍安顿。明天早上八点,到岗亭找我,领衣服,熟悉岗位。”陈队长利落地交代完,递给他一张登记表。
夏侯北接过表格,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微微颤抖。他蹲在岗亭旁一个避风的角落,就着昏暗的天光,一笔一划地填写着自己的信息。当他写下“夏侯北”三个字时,心中百味杂陈。迷彩的军装换成了深蓝的保安制服,手中的钢枪变成了橡胶警棍,守护的疆域变成了一个普通小区的围墙。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心房。
填完表,交给陈队长。陈队长随意看了一眼,塞进抽屉。“宿舍在3号楼负一层最里面那间,找老张头,他是宿管。去吧。”
夏侯北道了声谢,转身走向陈队长指的方向。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暮色四合,小区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他抱着那个迷彩水壶,走向那个位于地下室的、未知的栖身之所。脚步依旧沉重,但似乎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地下室的通道阴冷潮湿,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汗味混合的复杂气息。推开宿舍门,一股浑浊的热气扑面而来。不大的房间里挤着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墙壁斑驳,地上散落着烟头和杂物。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老张头)正坐在唯一的桌子前就着咸菜喝粥。另外两张下铺上,两个同样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在打扑克,烟雾缭绕。
看到夏侯北进来,打牌的两人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甩着牌。老张头放下碗,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新来的?”
“是。陈队长让我来住宿舍。”夏侯北答道。
“嗯,就剩门口上铺了。”老张头指了指靠门那张床的上铺,被褥看起来油腻腻的,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自己收拾吧。规矩就一条,晚上别闹腾太晚。”说完,他又低头喝他的粥了。
夏侯北走到那张空床前,看着那脏污的被褥和狭窄的空间。他将迷彩水壶小心地放在床头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方。然后,他默默地开始整理床铺,将被褥抖开、铺平,尽管那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脱下磨破了边的旧鞋,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板的整洁。同屋的保安们对他的到来似乎漠不关心,打牌声、叫嚷声依旧。
夏侯北爬上上铺,狭窄的空间让他不得不蜷缩着身体。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白炽灯,灯光在布满蛛网的角落里投下晃动的阴影。耳边是同屋保安粗俗的谈笑和打牌声,鼻端是浑浊的空气和被褥的异味。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放逐到社会最底层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
他想起了军营里整齐划一的营房,干净硬朗的床铺,嘹亮的军号;想起了训练场上挥洒的汗水,战友们爽朗的笑声;想起了提干落选那晚对着沙袋无声的宣泄……那些曾经以为的艰难和委屈,与眼前这逼仄、肮脏、充满颓废气息的现实相比,竟显得如此遥远和……珍贵。
他紧紧攥着那个迷彩水壶,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他的掌心。黑暗中,他无声地对自己说,也是对着那个似乎已经远去的军旅生涯说:“该咋练就咋练……”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这不再是军营的口号,而是在这冰冷现实的夹缝中,他唯一能抓住的、支撑自己不彻底垮掉的精神支柱。生存的战役,以另一种更残酷的方式,才刚刚开始。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为明天那身深蓝色的制服和那微薄的、却至关重要的1800块钱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