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相亲砝码(2 / 2)
“这往后啊,”赵母最后总结道,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日子长着呢。我们家闺女,可不能跟着过那种紧巴巴、看不到头的日子啊。张老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最后一句反问,带着一种虚伪的寻求认同,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宣判。
整个茶馆仿佛陷入了冰窖。王婶子脸上的表情尴尬至极,她张了张嘴,想打圆场:“哎呀,小梅妈,话也不能这么说……二蛋这孩子,人好,有文化,工作也稳定,以后慢慢……”
“王婶子!”赵母直接打断了王婶子的话,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咱们都是过来人,得讲点实在的!这年头,光人好顶什么用?过日子不得靠真金白银撑着?总不能喝西北风吧?”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张二蛋坐在那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他看着面前桌上那几碟精致的点心——小巧的绿豆糕、裹着糖霜的花生酥、印着红点的糯米团子——在赵母那一连串冰冷的数字和“不能吃苦”的宣盘下,这些点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却只让他感到一阵阵强烈的反胃。味同嚼蜡?不,是比蜡更苦涩的东西堵在了喉咙里。
他下意识地看向赵小梅。姑娘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茶杯的杯柄,指节微微泛白。她没有看张二蛋,也没有反驳母亲的话,只是那样沉默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物化、被放在秤盘上称量斤两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二蛋。他明白了,在这场名为“相亲”的交易里,他这个人本身的价值,在对方眼里,远不如县城里一套“像样”的三居室首付来得实在。
相亲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和尴尬中草草结束。赵母借口下午还有事,拉着女儿起身就走,甚至没让张二蛋付那几十块的茶点钱。王婶子追出去送她们,留下张二蛋一个人,面对着满桌几乎没动过的点心和三杯凉透的茶水。
过了好一会儿,王婶子才唉声叹气地回来,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歉意。她坐到张二蛋对面,重重叹了口气:“二蛋啊……你看这事儿闹的……唉!”
张二蛋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僵硬得厉害:“王婶,没事……让您费心了。”
王婶子看着他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唏嘘和无奈:“二蛋,你也别往心里去。小梅妈那个人……唉,是势利了点。可这世道……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人好是好,可这年头,光人好……真的不够啊。”她拍了拍张二蛋放在桌上的手背,那手背冰凉,“婶子再帮你留意着,啊?总有好姑娘能看中你这人的……”
张二蛋沉默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付了茶钱,和王婶子一起走出茶馆。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看着王婶子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独自站在人来人往的县城街头,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比石坳山里的寒风更冷,更刺骨。
他慢慢走回石坳乡的班车停靠点,脚步沉重。一路上,县城里那些崭新的商品房楼盘广告牌格外刺眼——“尊贵府邸,人生赢家”、“品质生活,一步到位”……巨大的标语和效果图上光鲜亮丽的样板间,像一张张咧开嘲笑的嘴。
回到石坳村时,天已经擦黑。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院门,父母立刻从昏暗的堂屋里迎了出来。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期待,母亲更是急切地抓住儿子的胳膊:“二蛋,咋样?见着姑娘了没?人咋样?她家里说啥了?”
看着父母殷切而浑浊的眼睛,张二蛋喉头滚动了一下,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只是疲惫地、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堂屋里,气氛瞬间沉了下来。桌上摆着特意为等他回来而留的饭菜,早已凉透。母亲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去灶台边默抹热菜。父亲蹲在门槛上,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老落寞。
沉默,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父亲沉闷的咳嗽声。
就在这时,父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用力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佝偻着腰,走进了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声传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东西走了出来。他走到张二蛋面前,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大手微微颤抖着,一层一层,极其缓慢而郑重地打开了那个包裹。
里面是一个薄薄的、封面印着“农村信用合作社”字样的深蓝色存折。存折的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
父亲将那本存折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塞到了张二蛋冰凉的手心里。存折很薄,轻飘飘的,但张二蛋却感觉重逾千斤。
“二蛋……”父亲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拿着!爹妈……就这点本事了……”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按了按儿子握着存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力气都传递过去:“房子……咱再想想办法……砸锅卖铁……总能凑点……”
父亲布满沟壑的脸上,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闪动,却被他倔强地憋了回去。他咧了咧嘴,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酸楚。
一旁正在往锅里添水的母亲,背对着他们,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了一下。她抬起袖子,飞快地抹了一下脸,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泣。
张二蛋低头看着手中那本薄薄的存折。他颤抖着手指,轻轻翻开。里面是几行稀疏的存取记录。最近的一笔,是几天前存入的:**叁仟贰佰元整**。余额栏里,一个孤零零的数字刺入他的眼帘:**¥48,756.32**。
四万八千七百五十六块三毛二。
这就是父母省吃俭用了一辈子,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甚至可能还借了债,才凑出来的全部积蓄。是他们佝偻着腰,在贫瘠的土地上刨食,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在集市上为一毛两毛讨价还价……积攒下来的所有希望。
而现在,为了儿子能娶上媳妇,为了那个“县城像样三居室”的首付,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这最后的、微薄的依靠,塞到了儿子手里。
张二蛋死死地攥着那本存折,纸张的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他看着存折上那个可怜巴巴的数字,再抬头看看父亲布满愁苦却强作坚强的脸,看看母亲那微微颤抖、无声抹泪的背影……
那张写着“县城三居室首付”的无形纸条,仿佛瞬间有了千钧重量,沉甸甸地、冰冷地压在了他的心上,压得他几乎要窒息。那不仅仅是金钱的重量,更是父母如山般的、沉重的爱,以及这爱背后所折射出的、令人绝望的、冰冷的现实鸿沟。
全家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灶膛里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三张沉默而焦虑的脸庞。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心碎的沉重。现实的重量,无声无息,却足以压垮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