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花账:本草幽冥录(上卷)(2 / 2)
周老妇人也是听了药婆的话才来的。她想给老陈写句忏悔:“老头子,你那些法子我都记着呢,我教给村里的媳妇们了,你放心吧。”曼殊给她取了花瓣,倒了泪墨。老妇人握着笔,手也在抖,却比沈青砚沉稳些,字迹虽浅,却很清晰。写罢,她把竹篮里的艾草递给曼殊:“这是今早采的,正午的太阳晒过,最有阳气。姑娘你守在这里,该用得上。”
曼殊接过艾草,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香。她想起阳间的医书里虽有艾草“温经止血”的记载,却极少提及它能“驱邪护魂”的民间用法——这便是口传知识的珍贵,它藏在寻常百姓的生活里,比文献更鲜活,更贴人心。她把新采的艾草挂在檐角,与旧的那串并排,风一吹,两串艾草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老陈与周老妇人的低语。
上卷第三部分芦根忆旧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书店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进来的是个中年男子,身着绸缎,面色憔悴,手里提着个精致的木盒。他见了曼殊,先是一愣,随即拱手道:“在下柳文渊,是阳间临安城的药商。听闻此处能与亡者传信,特来求见亡妻。”
曼殊指了指案头的花瓣与砚台,示意他自便。柳文渊打开木盒,里面铺着锦缎,放着一株干枯的芦根,根须完整,色泽虽暗,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鲜活。“这是内子生前最爱的药草。”他拿起芦根,声音带着哽咽,“内子出身药农之家,懂些草药医术,当年我初入药行,全靠她指点。”
柳文渊与妻子苏婉相识于一场瘟疫。那年临安城大疫,高热咳喘者无数,药铺里的药材被抢购一空,唯有芦根因“寻常易得”,少有人问津。苏婉那时还是个小姑娘,背着药筐在河边采芦根,见柳文渊守着病重的母亲急得团团转,便告诉他:“鲜芦根煮水,加些冰糖,能清热生津,治咳喘最灵。”柳文渊将信将疑地试了,母亲的咳喘竟真的减轻了。
后来柳文渊才知道,苏婉家祖辈都是药农,传下许多用芦根治病的法子:“芦根捣汁治吐血”“芦根配竹茹止呕”“干芦根煎服治消渴”,这些法子在官修的药书里只有零星记载,却被苏家一代代口传了下来。苏婉嫁给柳文渊后,常劝他:“做药商不能只看利润,得懂药、懂病,那些不起眼的草药,说不定藏着救命的法子。”她还亲手画了许多草药图,标注着采挖时节与用法,可惜那些图在一次火灾中烧了个干净。
去年冬天,苏婉得了痢疾,上吐下泻,日渐消瘦。柳文渊请遍了城里的名医,用了许多名贵药材,却都不见效。临终前,苏婉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用……用鲜芦根配马齿苋……煎水喝……”可那时天寒地冻,哪里寻得到鲜芦根?柳文渊派人翻遍了全城,只找到些干芦根,药效大减,苏婉终究还是走了。
“我总在想,若是我早把她的法子记下来,若是我提前备些鲜芦根,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柳文渊的眼泪滴在芦根上,“她一辈子都在收集民间的药方,说要编一本《民间本草录》,可到最后,什么都没留下……”他拿起笔,在花瓣上写道:“婉娘,你的心愿我替你完成,我会走遍天下,把你说过的方子都记下来,刻成书,让所有人都知道。”
曼殊看着他写下的字迹,又看了看那株干枯的芦根,忽然想起案头那卷兽皮卷上,也有“芦根配马齿苋治痢疾”的记载,旁边还写着“冬月可用干芦根泡发,效稍减”。她轻声道:“你妻子的法子,并未失传。有些知识,会藏在幽冥的风里,也会藏在懂它的人心里。”柳文渊一怔,抬头看向曼殊,眼里泛起微光。曼殊没再多说,只是将那株芦根放在窗台上,与沈青砚的当归摆在一起,檐角的艾草轻轻扫过它们,像是在抚慰两个遗憾的灵魂。
上卷第四部分枇杷凝霜
转眼到了第六日,天空阴沉得厉害,像是要下雨。曼殊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彼岸花田被风吹得翻涌如浪,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案头那三片写满忏悔的花瓣,依旧静静地躺在窗台上,只是边缘已有些干枯。她伸手拂过花瓣,指尖能感受到字迹下蕴含的执念,那是生者对亡者的愧疚,也是对未竟之事的承诺。
午后,书店的门被猛地推开,沈青砚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浑身湿透,手里还抱着个布包。“曼殊姑娘,要下雨了!我的花瓣……”他话没说完,就看到窗台上的花瓣,松了口气,随即又焦急起来,“阿娘的方子,我记了些,可还有好多想不起来……”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个崭新的绢册,上面用毛笔写着“苏氏本草记”五个字,加少许蜂蜜,敷于患处,每日一换”“枇杷叶止咳方:取新鲜枇杷叶,刷去背面绒毛,与冰糖同煮,温服”……字迹虽稚嫩,却写得十分认真。“这几日我翻遍了阿娘留下的药筐,问了村里的老人,总算记起些法子。”沈青砚的眼睛亮得惊人,“我还找了药农要了枇杷叶,新鲜的,您看!”
曼殊看着他手里的鲜枇杷叶,叶片肥厚,带着雨水的湿气。她忽然想起周老妇人昨天来送的艾草,又想起柳文渊留下的芦根,这些寻常的草药,承载着的却是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智慧。那些没被写进文献的实践,就藏在这些叶片、根须里,藏在生者对亡者的思念里。
正说着,外面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沈青砚急得直跺脚,想去护住窗台上的花瓣,却被曼殊拦住了。“不必。”曼殊指着花瓣,沈青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檐角的艾草被风吹得倾斜下来,刚好挡住了落在花瓣上的雨水,而花瓣上的字迹,在雨水的氤氲下,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愈发清晰起来,像是被泪水浸润过,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沈青砚惊讶地说不出话。曼殊轻声道:“你的忏悔里,不只是愧疚,还有传承的执念。那些字迹,靠着你的心意,也靠着这些草药的灵气,守住了。”她顿了顿,又道,“你阿娘的法子,不会失传了。你记下来的,比任何文献都珍贵。”
沈青砚看着那些清晰的字迹,眼泪又流了下来,只是这次的眼泪里,没有了愧疚,只有释然与坚定。他跪在地上,对着花瓣磕了个头:“阿娘,您看见了吗?您的方子,我记下了,我会一直记下去的!”雨声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穿透了幽冥的屏障,像是真的能传到亡者的耳中。
曼殊站在窗前,看着雨水中的彼岸花田,看着沈青砚捧着绢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间幽冥书店,从来都不只是传递忏悔的地方。它更像一个容器,装着生者的执念,装着亡者的期盼,也装着那些藏在本草间的、未被文献记载的,最鲜活的智慧。而这场雨,不是毁灭的预兆,反倒成了检验心意与传承的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