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2 / 2)
“别动,你看看你身上这一堆检测仪器,很贵的,弄坏了我可找不到人报销——虽然你长着一张很贵的脸。”
沈砚心没有在意她最后那句调侃,顺着她的视线方向扭头看去,床头的确有显示复杂的专业机器,各种管和线连上他被子底下的身体。
作为赫特帝国最权威的宇宙生物学教授,凯萨琳一般情况下可不会在浪费时间在医院里看护一个病人。
(虽然她乐得清闲一会儿,不过这是两回事。)
然而人类和人鱼有别,丧尸更是罕见,赫特帝国的医护经验再丰富也没有给丧尸看病的能耐,只有请她出山。
最重要的原因,他可是陛下非常重要的……嫌犯。
这位嫌犯先生醒来之后既没有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对现状产生任何好奇,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在哪儿、接下来又有怎样的命运。
他闭着眼,很失落的样子——好像对自己能够再次醒来感到失望。
凯萨琳叫来两个护士给他检测和录入身体情况,病人就那么顺从地任她们摆弄,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无比乖顺地接受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实在和这张冷傲的脸蛋不大相符。凯萨琳本来以为他是CC-09大户人家的少爷之类的。
凯萨琳对他感到好奇,见此人不打算开口,主动自我介绍:“我叫凯萨琳·雪伦,你可以叫我雪伦教授,或者凯萨琳,随你喜欢。在你出院之前,我全权负责你的健康问题。”
虽然出院以后面临的可能是牢狱之灾、甚至死刑。
这一点凯萨琳并没有说出来,也不重要——这部分不关她的事儿。
沈砚心因为这句话睁开眼,视线轻轻扫过:“……教授。”
给出的两个选项,他偏偏选择了最疏离的第三种。
凯萨琳并不恼,用赫特星的语言同护士们交换了一下病人的身体状况资讯,姑娘们离开后,她听见那人的声音。
“谢谢你。”
黑发青年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神情一片灰败。
“你的表情看起来可不太像在感激我。”凯萨琳说,“介意聊聊你身上这么多伤是怎么来的吗?”
触目惊心,凯萨琳想,她在见到这个病人的时候,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除了那张漂亮的可以和人鱼族媲美的脸蛋以外,没有哪一处是健康的。脖颈上的勒痕、胸腹处的咬痕密密麻麻,然而它们和左腿被野兽撕咬的伤口一比仿佛都不算什么了。
凯萨琳知道北极星上的丧尸在进化和变异后,逐渐拥有与活人同等的感官,也就是说这些疼痛青年都是真切地尝到、并且生生扛下来的。
养尊处优的她很难想像他是如何挨下来的,然而精通专业的她又轻而易举就能分辨每一种伤痕是怎么来的。
普通的虐待,暴力,还有……和性有关的虐待与暴力。
作为曾被人类迫害的人鱼族的一员,她实在很难和人类共情。
但作为个体,她的确对青年深表同情。
长得好看明明不是他的错,却成了他最大的致命伤。
“……有点倒楣。”
沈砚心沉默片刻,这么回答。
这已经不是敷衍了,这是种戒备,凯萨琳想。
宇宙生物学是个非常大的范畴,心理学当然也是其中一部分。
轻描淡写不代表他不在意,相反,必然是留下了难以想像的阴影,才拒绝向他人自我剖析。
凯萨琳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当务之急是治好他身上那些还有救的伤,等到法庭的审判下来,如果不是死刑,再去考虑治疗心理问题。
她看了看腕机,时间到了:“你好好休息吧,我会再来看你。有什么需要按铃就行,这里的医护基本都会通用语,就是发音和语法不太标准,不过也能沟通了。”
“那个……”
“你是不是想问小麦?”
沈砚心没说话。
“自己都这样了,还有空担心别人吗?”凯萨琳半真半假地揶揄,尔后回答,“他挺好的,没受什么伤,已经醒了。”
沈砚心刚松了口气。
“但是——”
他忍不住看向这位话总说半句的教授。
凯萨琳这回神色倒是严肃了些:“他被王带走了。”
王……
人鱼族的首领,赫特星域第一掌权者。
他的强硬作风,沈砚心是有所耳闻的,否则也不会赫特星和北极星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第三帝国肆虐,二十年后两个星球的差别天翻地覆。
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陛下带走了麦汀汀,让沈砚心不自觉有些担心少年会不会陷入和自己一样的境地。
但他转念一想,天下哪里又会有第二个像乌弩一样的存在呢?
乌弩那样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想到乌弩,他的心中一片空洞。
没有憎,没有恨,没有恶。
他好像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是好事,不是吗。
沈砚心闭上眼。
*
凯萨琳离开医院,走下台阶,来到那辆悬着的那辆松绿色的飞行车面前。
车门滑动打开,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孩儿从驾驶舱探过身,冲她伸出手,带了点力道将她拉了上去。
凯萨琳把包放在旁边,看着车厢内略显浮夸的各种装饰,“啧”了一声:“现在人工作业的飞行车是不是都是你们这种小年轻才买的?”
柏斯·雪伦边启动边笑:“怎么啦,不是很好看吗?这可是你当初陪我去挑的颜色。”
“我那时候只看了色板,没想到漆上来这么骚包。”
“诶怎么能用骚包这个词呢,这叫个性,个性!”
的确很有个性。路上的飞行车也好,轨道上的穿梭机也罢,十辆里九辆都是低调的黑白灰,剩下一种颜色是公用出租的明黄色。
像柏斯这辆松石绿的插在车流中,格外显眼。
凯萨琳从背包里翻出墨镜戴上,雪伦姐弟俩长得非常相似,只不过精致的五官在姐姐身上显得美艳,而在弟弟身上则是种一眼便能望破的、青春飞扬的气息。
柏斯·雪伦还在上大学,的确是最好、最令人艳羡的年纪。
他在赫特皇家学院读法律,成绩名列前茅,身后有雪伦家族和这位专业领域拔尖的姐姐的支撑,前途无量。
不过二十一岁的柏斯看起来并没有多少阔少或精英的高冷调调,反而平易近人,是个脾气很不错的大男孩儿。
飞行车向着商业区驶去,过一会儿他们要回家,先按照父母列的清单买点东西。
“姐姐你好几天没回家了,最近忙什么呢?”
“不是说了吗,做看护呢。”
“看护,就是这个医院里的病人吗?”
“是。”
“是什么人?”
“这个可不能说。”
柏斯知道老姐经常为陛下工作,要做一些保密级别很高的事情,不便透露也是常有的事儿,可以体谅。
他就问:“那他叫什么我总可以知道吧?”
凯萨琳一愣。
她在这儿守了这么久,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呢。
回头记得问一下林不闻……
等等。
她一个眼刀飞过去:“在这儿套我话呢是吧?”
可惜藏在墨镜底下没有杀伤力。
柏斯哈哈大笑,两边的风景向后退去。
*
人鱼族是个非常易燃易爆炸的种族,他们本身就无比高傲和冷漠,又因为二十年前那场迫害对外心生仇视,更是格外敏[gǎn]。
当他们进入一年两度的发倩期,这种暴躁会达到峰值。
发倩期的度过办法只有三种,固定伴侣的○配和安抚,抑制剂,以及暴力发泄。
埃里希至今既无婚配,也无伴侣,第一种肯定是没办法了。
在经历鱼体实验的改造之后,他对抑制剂的耐受度也大大下降,就算是专人调配的强效抑制剂对他也没有多大作用了。
剩下的,就只有暴力发泄。
人鱼的发倩期的暴怒程度
通常与自身能力有关,换句话说,身为种族顶峰的埃里希,进入狂暴状态之后几乎是毁天灭地的。
白玉宫的建设初衷,就是为了埃里希·希欧多尔在发倩期时的暴怒,有个足够安全、私密的地方发泄。
它的材料特殊,能够很好的隔音,也能最大限度地承载王的怒火,周围区域拆迁了十公里,绝不会给任何民众窥探王室隐私的机会。
现在,这里住着新来的人鱼幼崽与人类少年。
约珥·希欧多尔和他共用许多相同的基因,即便如今年幼还没有发倩期,但暴走起来同样危险。
这一点,蛇鳐反正是亲身见证过了。
有麦汀汀在身旁,小幼崽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但是为了防止不可控的事情发生,还是送到白玉宫来比较安全,反正这里的生活物品一应俱全,也有专门的人把守。
小丧尸在这里住得颇为惬意——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能失去自由是恐怖的,但小丧尸最看重的是宁静、不被打扰的生活,以及和崽崽在一块儿。
白玉宫满足了这两点。
崽崽大部分时间在中央的水池玩儿,这个曾经海水汹涌、海藻肆虐的水池,现在漂满各种橡皮鸭子之类的小玩具。
麦汀汀呢,坐在池边,抱着PADD学习使用。
尽管这东西对于身为丧尸的他而言是个新鲜的玩意儿,但不知道为何,他上手极快,好像曾经使用它一种再习惯不过的日常。
少年想,或许在那个被交换给阿嬷的记忆中,他也是会用的吧。
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麦汀汀有各种洗得干干净净切得整整齐齐的果果,而麦小么——现在该叫约珥·希欧多尔了——则是一小根珊瑚。
这珊瑚和埃里希·希欧多尔王冠上的那种很是相像,同样的蓝紫色,只不过要小得多得多,只有人类手指那么长,也很软,像是个迷你号。
麦汀汀不知道的是,它正是叫做小溪云珊瑚——和王冠的大溪云珊瑚的确是同一种属。
只不过大溪云珊瑚已经灭绝了,小溪云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存活量极低,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小殿下最爱的食物就会彻底不见。
王并不住在这里,隔几天会来看望他们一次。
他并不跟他们对话,无论是这个依旧没能送去审判的重大嫌犯,还是自己的孩子。
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站在池边低头看着两人,甚至对于小幼崽好奇的打量没有什么反应。
崽崽从他身上找寻到了熟悉的气息,奶嘴和王的耳饰两颗极光珍珠的共振也很鲜明。
崽崽曾经梦见过一条成年的人鱼带着他在海洋里游泳,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和现实重叠。
他想,这是爸爸吗?
那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不说话呀?
小人鱼趴在岸边,甩甩尾巴,邀请爸爸一起来游一游。
可惜爸爸没有答应,甚至没有俯身摸摸他的脑袋。
是因为崽崽不够可爱了吗QAQ
对自己产生怀疑的小鱼崽很快被妈妈被抱起来。
看见那双蓝眼睛里满满的喜爱,崽崽感到心安——自己明明就这么可爱╭(╯^╰)╮!
还是妈妈最好、最最好了。
成年人们能够通过不同方式感受到幼崽的情绪波动,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在意,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彼此身上。
那日在极光岩基地,收尾工作时麦汀汀曾直截了当问过关于崽崽母亲的问题。
埃里希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警告一句,不要说多余的话。
他在讲通用语时咬字要比平日里慢一些,却依旧动听而有威严。
崽崽已经稳定下来好几天了,这期间埃里希来过,林不闻、奥维、凯萨琳、夏荣都来过,每天也会有医生定时来体检。
然而那个只存在于幻象中的王后,崽崽的亲生母亲,既没有出现,也没有被任何人提起过。
少年想,是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呢?
这么想着就有一点儿伤心,自己早就忘记关于父母的事情了,仍旧偶尔会幻想那种缥缈的亲情。
崽崽这么小就没有妈妈,爸爸又是这么冷冰冰的性格,看来……
他抱紧幼崽,看来,只有自己多爱一点崽崽了。
“你的伤好了吗?”埃里希冷不丁来了一句。
少年一怔,然后点点头。
他其实没怎么受伤,也就是刚来时被关在水牢里受了点惊吓。
从水牢里放出来后,人鱼们后续没有再折磨他,反而好吃好喝供着,外加上小丧尸强大的心理修复能力,他已经恢复到和在弃星上差不多的状态了,甚至可能比在那儿荒野求生的情况更好。
埃里希颔首:“三天后,我会让夏荣来断开你和约珥之间的连结。”
他的视线从少年扫向幼崽,一大一小依偎在一块儿,仿佛他们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王淡淡补充道:“这对你们都好。”
他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好似没有人来过。
“么?”
幼崽蹭蹭他的手背,听不明白大人们探讨的内容,只觉得妈妈的表情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
比起难过、失落,麦汀汀此刻感觉到更多的情绪是……茫然。
那个所谓的「连结」,究竟要怎么断开呢?
会很痛吗?
会不会影响到崽崽?
如果断掉了,从今往后,他和崽崽是不是就不能随时随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了?
那对他们真的……都「好」吗?
*
γ-CC-09,北极星森林区,乌弩部落。
老管家回到工厂时,见到一地狼藉,以及大气不都不敢出的众人。
缩在角落里无声嚎啕的男孩见到他,连滚带爬挪过来,躲在他身后,抖得不成样子,联手上的蘑菇都有点儿开裂了。
小孩太害怕了。
沈砚心的突然离去已经给他造成极大伤害,他在这里再也没有人庇护,弱小的孩子是丧尸们成王之路最好的养分,他随时都有可能被任何人扼死。
更恐怖的是,自从沈砚心消失,乌弩的暴怒显然掀起以前从未达到的高度——他们知道他一向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却不知道能凶戾成这样。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亲卫丧尸,他们都是乌弩曾经得意的助手,此刻是死是活,没人敢上前探查。
沈砚心曾经是乌弩的情绪稳定剂——这句话虽然对沈砚心本人而言极为残忍,可对其他人来说,只要有那个漂亮冷淡的青年在,乌弩起码不会迁怒于他们。
乌弩所有的怒气都会以不同形式发泄在沈砚心的身上,当他从那个满是罪恶、血污的房间里走出来,又成了那个深藏不露的弓※弩。
如今,猛兽再没有任何牵制的锁链,将咬死所有妨碍者。
雪狮卧在乌弩身后,眯着眼睛,为主人更增一份可怖的压迫感。
“你……过来。”
乌弩的眼睛沉沉盯着老管家的身后。
所有人悄悄看向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
他是沈砚心的弟弟,是用自由交换来的自由,是乌弩用来拴住沈砚心的棋子。
而现在,是一颗弃子。
小孩早就吓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糊在脸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现在腿软得连迈步都做不到,好像随时都会昏死过去。
乌弩声音低哑:“……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我耐心有限。”
小孩孤立无援,哥哥不在,再也没有人能袒护他。
他已经走不动路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向乌弩爬过去。
老管家终于擡起头,站了出来。
他年纪很大很大了,光是站在那儿都颤颤巍巍的。
一字一句,却是不卑不亢。
乌弩那能斩杀人的视线从男孩身上移向他。
老管家并未直视他,目光落在地面,缓缓开口。①
“您杀了卢克,也没有用。或者说您现在就算杀光我们所有人,也起不到您想要的效果。”
他的眼球浑浊,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
“您其实知道的,您是当时最后一个在场者,亲历了一切。您只是应当需要对自己承认,先生他已经被带去母星。”
“——事实就是,他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