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鹰落潘帕斯·他乡骤雨困孤鸿（2 / 2）
他喘匀了气，看着饭盒里那抹鲜艳夺目的红色，忽然低声道，
“刚刚给家里打电话，奶奶还在说，以后韩冰要多麻烦你爸妈了。”
黎媛正小口啃着自己那份加了辣酱的玉米饼，闻言动作顿了顿。
她抬眼看了看远方那片在烈日下蒸腾着死亡般寂静的白色盐田，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而后笑着摆了摆手，
“说哪儿的话，大过年的，不要在那给姐姐煽情哈。”
说来也巧，这身处异国盐滩的两人的家庭，命运线早已在锦城交织缠绕。
黎媛的老家原在黔州偏僻闭塞的山沟里。
而刘蒙蒙深知黎媛家中的困境和其倔强又要强的性子。在后宫“大妇”秦莞的首肯和支持下，刘蒙蒙出面，巧妙地将黎媛的父母、弟弟妹妹悄悄从大山里接了出来，在锦城安了家，弟弟妹妹也幸运地获得了在锦城重点中小学就读的机会。
房子，是刘蒙蒙以“公司核心员工福利”兼“好姐妹情谊”为由，硬塞给黎媛的一处大平层，就在锦城繁华地段的学区房。
黎媛初时坚辞不受，但刘蒙蒙太了解她了，索性直接抢了黎媛的身份证落了她的名字，嘴上轻描淡写，“先住着呗，就当帮我照看房子了，等以后你年薪百万了再从我手里‘买’回去也不迟。”
这给了黎媛一个台阶，也留下了一份要拼命工作去偿还的债与诺。
至于韩毅，他唯的亲人就是卧病在床的奶奶和正在念初三的妹妹韩冰。
吴楚之要将他这位“前世金融巨鳄”收入麾下精心培养，自然要解除他的后顾之忧。
将韩冰接到锦城接受更好的教育，成为了必然选择。
吴楚之的手段更加直接高效——以“借住”的名义，将韩毅和妹妹户口落在了刘蒙蒙“卖”黎媛家隔壁的同一单元、同一楼层的另一套大平层里。
钥匙直接塞到了韩毅手里，不容推辞，“你奶奶在燕京透析治病需要清静和环境，韩冰在锦城上学方便。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先用着，等以后你发达了再算。”
这两步棋走完，不但韩冰的居住和学业有了保障，更是顺理成章地给黎媛父母肩上加了担子——请他们帮忙照看隔壁邻居家同样父母不在身边的小姑娘韩冰的日常起居。
这份来自黎媛家的朴实关怀，成了远在阿根廷的韩毅心里对奶奶和妹妹唯一的托付和慰藉。
“小毅，不要想那么多！”
她的语气带着西南话特有的直爽，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不过是家里头多添双筷子，多双眼睛看着的事。
我妈还总念叨，冰冰这丫头懂事又安静，住一起还热闹些。
正好，她还能帮我二妹一起给那两个皮猴子弟弟妹妹讲讲功课，省得他们放学到处野，浪费了这难得的机遇。”
她拿着筷子的手无意识地戳着饭盒里结块的、已经有些凉了的米饭粒。
“小毅，在我们那里，山坳坳里头的姑娘，好多念完初中就算不错了。
十六七岁，家里就给说亲，早早嫁人……日子一眼望到头。
我不想我妹妹们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其实我应该谢谢你的，二妹管不住几个小的，但冰冰可以。”
她没有看韩毅，像是在对着无边无际的盐滩自言自语。
韩毅夹菜的动作顿在了半空。
饭盒里结块的米饭粒，远方那片象征着庞大资源的盐碱地，和黎媛话语里那个遥远、闭塞、将女孩未来早早定格的黔州山村，构成了一幅沉重而荒诞的画面。
两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空气里只剩下盐滩上空遥远的风声和不知名昆虫被烤干生命前发出的微弱哀鸣。
三万多公里外的锦城，此刻应该已经是万家灯火、爆竹声声、阖家团圆的大年夜了吧？
那里的屋檐下或许正挂着冰凌，而这里，只有40度高温蒸烤下无边无际的、闪烁着冷白光芒的“财富”荒漠。
就在两人沉默啃着寡淡玉米饼时，临时板房里隐隐传来雄小鸽压抑着怒火的咆哮，
“……拖！他们除了拖还会什么？！港口罢工延迟发货？
这帮坐地起价的吸血鬼！
拖一天我们少一台离心机运转，那就是堆砌的美元被太阳晒化了！”
黎媛和韩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项目的延迟成本远超外界想象。
萨尔塔省政府的官僚效率、当地劳工工会时不时的麻烦、以及最重要的——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地头蛇对“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那种狼群环伺般的贪婪，都在无声地吞噬着预算和时间表。
雄小鸽顶着“点石成金”的美誉被吴楚之派来啃这块硬骨头，一个多月下来，鬓角的白发明显密了许多。
这位一向以“资本玩家”手段灵活著称的老江湖，在这片充满“江湖规矩”的蛮荒之地，也常常被逼得七窍生烟。
此刻板房里的咆哮，不过是高压常态的又一次露头。
黎媛努力咽下最后一口干涩的玉米饼，轻轻合上饭盒。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蹭到的灰土。
“走吧，小毅，我们都是有债主的孩子，没资格多愁善感。”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那边勘探队的样本报告应该出来了，核对完数据还得去找雄总签字。”
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方才电话后的脆弱，只剩下项目秘书应有的干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韩毅也默默收起饭盒，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跟了上去。
拼命的资格，都因为身上背着的沉重期望。
这无声的共识，在灼热的空气中沉重地回荡。
……
刚收拾好饭盒走到临时办公室门口，里面猛地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西班牙语争吵声，像烧开的水泼进热油里。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一紧，立刻加快脚步推门进去。
办公室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冻僵的寒流。
雄小鸽挺拔的身影像一尊铁塔杵在谈判桌主位，双手撑着桌面，浓黑的眉毛几乎倒竖起来。
他身后站着一位面色紧张的项目法律顾问（一位懂西语的当地华人）。
谈判桌对面，是萨尔塔当地最有实力的地主卡西亚先生，他那留着精心修剪发型的儿子卡洛斯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挑衅，而他们的律师正唾沫横飞地挥舞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嘴里机关枪似的吐着西语。
“怎么回事？”
黎媛快步走到雄小鸽身边，用中文低声问随行的法律顾问。
顾问快速而焦急地回答：“卡西亚先生突然声称之前双方签字确认的协议无效！
他们说我们当时承诺的优先开采权有误！
坚持要求重新谈判租约条款和价格，要加价至少50%！”
雄小鸽猛地扭头，眼中喷着怒火：“这帮混账！签了字的契约当草纸？！看清楚！优先开采权白纸黑字！
小黎！把原始地契文本找出来！给我一字一句地核对！”
“明白！”
黎媛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奔向档案柜。
她纤细的手指在标记着“原始法律文件”的厚重档案夹中快速而精确地翻动着，纸张哗哗作响。
担任项目秘书工作的她对文件存放的位置了如指掌。
几秒钟后，她抽出一份钉有官方火漆印的、装订精美的西班牙语地契复本。
她拿着地契回到谈判桌旁，在雄小鸽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以极快的速度翻阅着那些法律条文密集的西语页面，口中低语着飞快地翻译和对比着关键词。
整个办公室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只有沙沙的翻页声和双方律师还在进行的激烈争辩。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黎媛的指尖猛地顿在一页文字上！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秀气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她又快速翻回前页，比对，再翻回来，指尖在那几行油墨打印的西语单词上反复划过。
“找到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发现了真相的激动！
沉重的法律文本拍在桌面的巨响打断了争执。
黎媛纤细但力量十足的手指，精准地戳在那份卡西亚家族提供的地契副本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纸张捅穿，
“Abiguidaddeliberada!(蓄意的模糊！)第120条！”
卡西亚家族那肥头大耳的律师埃斯特班脸色骤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黎媛脸上，急吼吼地驳斥，
“荒谬！这位小姐完全曲解了！正文条款清楚定义了使用权范围！附件一是补充性文件……”
他伸手试图抢过文本来进行定义。
黎媛手臂纹丝不动，反而将文本向前推得更近，指尖牢牢钉死在关键条款上，同时清晰而快速地对雄小鸽，也是对在场所有人说，
“正文用‘operpetuoparaforestacióyateiietosuperficialdelterreo’（为绿化和地表维护的永久使用权）这一连串限定词彻底框死了范围！
附件一里写的是采矿权没错，但整个合同效力层级的设置就是陷阱！
当正文和附件矛盾时，依据阿根廷民法典解释惯例，除非条款明确指明效力优先级别，否则正文效力高于附件和补充文件！
他们在附件里模糊地提‘相关永久使用权包含矿产’，就是为了诱导我们忽略正文里埋下的这把致命锁！”
她的声音清脆，逻辑链条环环相扣，不容置疑。
对面的律师埃斯特班脸色骤变，猛地倾身试图抢过文件，手臂挥舞时因过度激动大幅度甩动——
“哗啦！”
他手中硬质文件夹的尖角猝不及防刮过黎媛侧脸！
一缕灼痛瞬间刺上她左嘴角，温热的湿意洇开细微的血腥气。
黎媛倒吸一口冷气，手指却仍死死压住文件页纹丝未动，连语速都未停滞半分：
“在现行的阿根廷民法体系里，涉及矿区的‘operpetuo’(永久使用权)，通常可以指向深层开采权！
这也是我们谈判时达成共识、并在附件一中明确指向采矿权的依据！但是——”
黎媛的指尖重重敲击在地契正文的第120条款项上，
“在这份他们提供并要求签署的地契原始正文里，他们却在列举‘永久使用权’的具体范围时，极其狡猾地用括号注释和后续描述，将其限定为‘paraforestacióyateiietosuperficialdelterreo’——只限用于‘地表绿化和地表维护’！
这是一个法律术语上的‘同形异义陷阱’！
他们利用了‘永久使用权’这个宽泛法律概念的多义性，在地契正文中刻意缩小了范围，将我们理解的‘开采权’悄悄偷换成了‘地表植物使用权’！”
黎媛一口气说完，语速快但条理极其清晰。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对面的地主卡西亚和他儿子卡洛斯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住了。
雄小鸽死死盯着黎媛点出的那段西语文字，脸上的怒容慢慢化为了一种冰冷的、带着杀气的赞赏。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对面的地主一家，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很好！小黎！”
雄小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重锤，“我看你来做这项目秘书屈才了！
这么敏锐的法律嗅觉和文字辨别力，不往董事会秘书的方向发展都可惜了！
董秘这位置，光懂数据报告可不够，得既精通法律的弯弯绕绕，更要会揣摩——这操蛋的人心！”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眼神锐利如刀。
就在此刻，一直沉默观察的韩毅忽然上前一步，将一部连接着投影仪的笔记本电脑摆到谈判桌上。
屏幕上显示着一份份布满线条、数据点、地质符号的复杂三维图件和一份报告摘要。
“卡西亚先生，”
韩毅用带着翻译腔但力求清晰的西语开口，声音沉稳，
“这是由国际权威勘探机构出具的、经过贵方签字认可的盐湖卤水及矿脉分布详勘报告。”
他操作鼠标，将视图调整到卡西亚地主庄园范围的重点区域。
“报告显示！”
韩毅的声音带着专业的笃定，指着图上鲜明的线条和标注，
“矿藏主体——高品质卤水层和高浓度锂辉石矿脉，其87.3%的主要富集区域……”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卡西亚家族变色的脸，
“……都集中分布在您家族土地之外……特别是毗邻的公共矿区（ZoadeReservaFiscal）下方！”
韩毅切换了屏幕视图，一张清晰的、带有刻度尺的地质横剖面图占据了大半个投影屏。
“请注意看这个关键参数：品位（Grade）。”
韩毅指着公共矿区和卡西亚土地交界处下方一条被标记为深红色的、代表高品位的粗实线，
“贵方土地下方的卤水，平均锂离子浓度仅为800pp（百万分之一），而公共矿区下的富集带核心区浓度高达6200pp！
盐湖锂提取的成本效益核心就在于富集程度和镁锂比。
贵方土地下的资源，其边际开采成本几乎是核心区的4倍！”
屏幕上冰冷的数字如同重锤，瞬间击溃了卡西亚父子脸上残留的强硬姿态。
韩毅冷冷的说道，“卡西亚先生，我们原计划优先开发区域的地质价值，很大程度上要依赖这片公共矿区地下的资源分布特性。”
此言一出，对面的律师脸色大变，张口就要反驳。
韩毅却不给对方打断的机会，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建设性的“诚意”，
“但是，卡西亚先生，我们奎森特基金和艾斯基金非常重视与本土社区的关系和共赢发展。
为了表达诚意，也为贵家族土地上的资源潜力考量……”
他看向雄小鸽，得到一个微不可察的颔首。
“——我们愿意在此次重新洽谈租金条款（注：这个话术暗示可以合理上浮）的基础上，额外承诺，在未来矿区正式运营后，优先雇佣三十名贵家族……
或者我们换个说法，优先雇佣当地社区的优秀青年担任矿脉巡检员和技术工种学徒！
并提供完整的技能培训，使之获得长期稳定的收入和职业发展机会。”
见对面地主律师斥责“这不合规矩”，韩毅反击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旁边雄小鸽精准地、在桌布遮掩下狠狠一脚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钻心的疼痛让韩毅瞬间额头青筋一跳，差点叫出声，但他硬生生忍住了，面不改色。
他想起了在燕京出发前一天，吴楚之把他叫到办公室，拍着他的肩膀叮嘱的那番话：
“韩毅，到了那边，记住一条‘潘帕斯生存法则’：草原上的狼群凶猛而贪婪。
当你手里有肉骨头时，可以丢出去几块喂饱它们暂时平息野性。
但最关键的是——绝不能让它们看到你的全部粮仓！
更不能让它们觉得这骨头是你白白给的恩惠！
要把骨头和套在它们脖子上的缰绳，巧妙地编织在一起！”
雄小鸽这一脚，就是在提醒他这最后一句话。
雇佣许诺是“肉骨头”，暗示对方土地价值不高是“藏粮仓”，而将雇佣与租金谈判捆绑（合理加价但有限度），就是编织那根无形的、能带来长远束缚力的“缰绳”！
这尺度必须精准拿捏。
办公室里一片诡异的安静。
卡西亚先生和他儿子卡洛斯交头接耳，脸上阴晴不定。
刚才的强硬气焰被黎媛戳穿的文字陷阱和韩毅揭示的资源分布“真相”以及后续的“胡萝卜”打得七零八落。
主动权，悄然易手。
一场看似必败的危机，在电光火石的专业协作和冰冷精准的谈判策略下，被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撬开了，代价也已悄然写下。
重新开启的加价谈判注定会持续到深夜，甚至下一个黎明。
雄小鸽眼睛瞥了一眼挂钟。
此时，阿根廷时间不过下午四点，而燕京时间已经是次日凌晨两点，早已过了守岁的时辰。
烦躁！
春节联欢晚会虽然难看，但不看又觉得缺了什么。
黎媛疲惫地靠在冰冷的档案柜上，偷偷将手机调成静音。
屏幕上，十几条来自同学祝她“除夕快乐”的短信提示灯，在档案柜的阴影里寂寞地闪烁着。
韩毅则默默捡起地上散落的勘探数据散页，指尖扫过记录着高额成本的数据栏。
那冰冷的数字像一块块沉重的矿石，压在他对妹妹和奶奶未来的计算里。
高原白亮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切在办公室中央那条裂痕累累的长桌上，将桌上那份“胜利”的地契文本，也照得更加森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