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为天地(银萌)(2 / 2)
时间仿佛过去一瞬,又仿佛过去万年。
忽听一声喊,“圣人。”
喊声极轻,却像铜锤击鼓,“小子求道未得,心贪文脉之。此举,恐又促文道碑衰落,当如何行。”
薛向看向对面的“薛向”,胸臆微动,心湖上一层清光铺展。
他竟在刹那间生出一种超然之感,仿佛真坐在古往今来的中枢,俯视众生悲欢。
他满目悲悯地看向“薛向”,生出一种破灭自己,拯救世界的豪情,叹声道,“一切皆是最好的安排,我随你前往便是。”
说着,他便要自我湮灭,以为如此,自己便能化作文脉之。
就在这时,文宫深处一震,仁剑剑意自幽寂中横空而起,清鸣若霜刃。
寒芒贯心,仿佛当胸一斫,方才那层虚妄的清明被斩成碎粉,飘散无踪。
薛向霍然定睛,浑身剧震。
他紧紧盯着那张与自己毫无二致的面孔,目光冷冽起来,“你竟施展神通,篡改我的心境和记忆,几欲让我以为自己是你。
你到底要做什么。莫非要借我之躯,脱此天地。”
他指责之际,拼命调动过目不忘的能力,想尽可能地留住那份心境。
那人偷施秘法,逆转身份,也将自己全部的心境,传递给了薛向。
哪怕此刻,那份加持的圣人心境消失,薛向也想用过目不忘的能力,多留一些。
尽管,他也不知道具体是留住什么,但那种玄而又玄的奥义,他觉得来日必有大用,多记忆一分也是好的。
那人被戳破,丝毫不觉尴尬,依旧展露微笑,笑里露出一丝不耐,“你不也是占了他人的躯壳么。
你能为,何以我不可为”
薛向心中又是一震。
连穿越这么隐秘的事,也被此人侦知了。
他简直太震撼了,他冷声喝道,“你到底是谁,你绝不是圣人。”
那人冷然一笑,随即又用相同的语调反问,“那你又是谁。为何占着这年轻人的躯壳。
为何我算尽天机也推不出你的来处。还有,你文宫深处为何藏着一把剑,它竟从我的推算里逃走。
若不是它的存在……”
说到后面,他的面目渐渐狰狞,像被无形之火灼烧。
“……若非如此,我已是你。借你这具千载难逢的无漏之躯,我自可重锻身躯,再世为人。”
他周身金焰骤涨,碑纹在虚空跃动,似有万千手指自四极伸来,要把薛向整个人裹住。
那金焰里夹着冷风一般的呢喃,既像祈祷又似诅咒。
薛向心口一紧,仁剑剑意在文宫内再度震颤,化作一刃清霜,将躁动、迷醉与轻狂逐一削净。
薛向缓缓吐息,垂目而立,忽地以极平常的声调开口,“既然谈不拢,既然要扮演圣人,那咱们就看看,谁演的更逼真。”
话音方落,薛向舌绽春雷,高声吟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声音轻扬,文气显化,铺成万道霞光。
“这不可能!”
那人大惊失色,他竟然发现薛向真有能力跟自己争夺文气。
自己即便不是“他”,但也是“他”的产物,天底下怎么可能有存在,跟自己争夺文气。
除非,除非,真有另一个圣人降生。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薛向不管这七七八八,继续诵读。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吾日三省吾身……”
“朝闻道,夕死可矣……”
“…………”
他不疾不徐,从学而到尧舜,章章有应。
每吐一字,文气便在碑心集一缕清光,像从世间无数书院里同时升起的晨钟暮鼓。
那清光并不张扬,却绵绵无尽,沿碑纹蔓延,化为层层圣光。
圣光碾向那人,将他死死缠住。
“住口!”
他厉声,眼中血丝暴涨,“小子,空谈礼义奈何天地。我问你,当文脉逆乱,当道碑粉碎,你以何续天。”
薛向并不抬眼,“先正其心,再齐其家,再治其国,再平其天下。若心未正,口诵万篇,不过巧语。”
轰!
无数文气扑簌摇落,竟化作一条金光大道,朝那人碾压而来。
那人满眼不甘,继续发问,“你以为这几句旧典,便可束我。天地以力衡,碑以力镇,你以口舌便能续天么。”
薛向沉声道,“我不知能做到哪一步,但知,做就是了。”
一句“做就是了”,却如黄钟大吕一般,敲在那人心头,他终于没了声音。
薛向继续诵读。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终于,他再没了声息,圣光之中,一朵金色文脉之浮现,飘向薛向眉心。
文脉之才入灵台,薛向只觉神清气爽,无数奥义朝自己识海袭来。
他盘膝而坐,沉默地消化,静静地等待。
…………
广场上空,云卷如潮。
就在那一瞬,一抹金色的光焰冲破碑心,贯穿天穹。
那光耀极盛,连护阵营布下的金幕都为之一颤,灵纹翻滚,似要被燃化。广场上的数百名儒生、诸院长老、朝官、阵师,尽皆抬头——目光在那束光芒交汇之处凝固。
一道金色的文脉之,从碑心深处缓缓升起。
那瓣并非寻常之形,而由万千符文迭成。每一瓣都闪烁着古老的字义,似在吟咏天地初音。
它轻轻一颤,金辉流转,随即,沿天幕划出一道缓慢的轨迹,直飘向薛向。
此刻,所有观碑者都结束了观想。
三大星图,只有巨阙星图,唯余薛向一人安坐其中。
当那影没入薛向眉心的刹那,整个广场同时爆发出一阵惊呼。
“金色文脉之!”
“那是——那是传说中的金!”
“这不可能!几百年间,文道碑开启百次,观碑所得者,最高不过紫,金早绝迹了!”
“金显世,必有圣意共鸣。难道这碑——觉醒了”
声音交迭,惊惧、狂喜、不可置信,一齐汇作风浪。
有人甚至忘了礼节,跪倒在地,口中喃喃,“天启……这是天启!”
广场中,沈抱石身形一震,双手不自觉攥紧,额上薄汗沁出,他的声音带着喉咙的颤意,“金入眉——此象已失传七百三十二年……”
樊星辰长身而起,目光如剑刃般寒亮,望向那片星幕,喃喃道,“金,是文脉的极境。能引金者,将来必能赓续文脉啊。”
“赓续”沈抱石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哑,“这是什么破词儿。”
人群喧哗愈烈,仿佛海潮涌动。
“他不过筑基境,怎能引金”
“莫非是碑中圣意误认”
“误认嫉妒真的使你面目全非。”
中枢阵营那边,沈三山面色铁青,喉间发紧,嘴角却仍勾着僵硬的笑意,低声与左右交头接耳。
倪全文一直没有说话。
他立在沧澜学宫阵前,衣袂被风掀起,金纹在阳光下闪烁。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薛向,眼神复杂得像在看一座缓缓崩塌的山。
身旁魏范缓缓叹息,那叹息压着气,像怕被人听见,又像非要说给天下人听,“得之越奇,守之越难。”
倪全文侧头看他一眼。
魏范没有看他,视线仍落在那束金光中,嘴角的线条极深,“铸句,以己句沟通圣意,镇压文宫。
当真是镇压文宫么未引文脉之进入前,文宫何有不稳
所谓镇压,不过是镇压文脉之。
可金色文脉之,真的是人力能镇压得了的么
我不知他究竟要吟咏出何等句子,发何等大愿,才能镇压得了文脉之。
若是镇压不住,文宫崩塌,那真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倪全文亦长叹一声,“须知世间所有的奇遇,都藏着要命的价。
他既敢贪恋金色文脉之,就看他的造化了。”
他们相视而默。
广场之上,天风从巨阙星图卷下,掀起卷轴与衣袂。
光焰仍在天空燃烧,照得每一张脸都白得近乎透明。
而文道碑内的幻境世界,早已光风霁月。
薛向盘膝而坐,长发无风自舞。
此时的他,神识尽入文宫。
文气宝树立于中央,根系深扎灵台之底,枝叶间悬着数个朵,青、白、黑、紫诸色皆具,熠熠生辉。
然而此刻,那些朵正一朵接一朵地枯萎,色泽暗淡,被头顶那朵金色影吸走了所有的光。
那金孤悬于天,耀目似日,周围文气被它吸摄得扭曲,整个文宫的气流都在围绕它旋转。
薛向感到体内震荡如潮,丹田如雷,心脉如鼓。
“糟了。”
他喃喃,声音如剑擦金石。
“这金太重,文气宝树承受不住。”
果然,下一瞬——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自灵台深处炸开。
文气宝树通体摇曳,枝干迸裂,光芒乱闪。
数条枝条应声而折,落入虚空,化作星屑。
整座文宫剧烈晃动,天穹裂开道道缝隙,狂风倒灌而入。
“文气宝树要断了。”
薛向心中一凛。
他知道,这绝非外力,而是金入体之后,必须铸句镇宫。
若无法以心意立愿,以道镇魂,文宫将自崩而灭。
他缓缓睁开眼,面色肃然。
几乎同时,巨阙星图中安坐的薛向也睁开了眼睛。
他安坐于星图之中,衣袂飘扬,面如止水,眉心光焰流动。
那一刻,他似在沉睡,又似在觉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忽然开口,声音清朗而平静,却传遍整个广场、整个山川、整个天穹:“我辈儒生,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声音一落,天地皆寂。
连灵光都停了。
连风都止了。
所有人的心都被这句话钉在原地。
他缓缓抬手,掌心摊开,金光顺着指缝流泻。
“为天地立心!”
这五个字,像从古圣的笔端再度写出。
声音落下的刹那,碑外山河轰鸣,广场上的阵纹尽数亮起。
护阵灵幕骤然扩张,金色的光圈层层荡开,仿佛天穹在回应。
数百名儒生齐齐抬头,呆若木鸡。
沈抱石喃喃:“为天地立心……”
倪全文怔然失神,连衣袖被风卷起也不觉察。
魏范眼中闪着湿光,喉结滚动,轻声低叹:“竟发此宏愿,亘古未有……”
薛向的文宫里,忽有一线光流冲天而起,凝成五个金色大字,笔走龙蛇,横空而列——
为天地立心。
五字落定,风暴顿止。
原本摇摇欲坠的文气宝树稳住了根基,叶片重新舒展,裂痕渐愈。
金色文脉之轻轻旋转,发出一声极细的颤鸣。
天地重归平静。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那金又微微摇曳。
薛向神识一凝,明白这还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