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京营铁骑踏冰来,犹带长安酒气回(2 / 2)
老太监跪在地暖上,袍角沾着炭灰:"郭总兵差人回话,说...说岳将军素得边军死力,若京营兵权暂落其手,恐成魏王萧烈第二。当年萧烈便是借'边患'调京营,转头就围了承天门..."
"放肆!"萧桓猛地将血书掼在案上,墨痕溅在永熙帝御笔"守在四夷"的匾额上,"岳峰在宣府浴血,郭英在京师算旧账?他是朕的总兵,还是李嵩的家奴?"李德全叩首如捣蒜,案上的《军律》被震得翻开,正好露出"边急不援者斩"一条。
未等萧桓发话,谢渊捧着卷宗闯了进来,靴底带进来的雪化在金砖上,晕出深色的痕:"陛下,风宪司查获郭英亲随与李达密信,请御览!"他将信纸展开,墨迹未干的"宣府可守三日,待其力竭再奏"一行字,像根针戳在萧桓眼前。
萧桓的指尖在"力竭"二字上反复碾磨,突然问:"谢御史觉得,郭英敢抗命,是自己的主意?"谢渊躬身道:"陛下明鉴。京营粮饷归户部支给,李嵩以'内帑空匮'为由扣着粮草,郭英若动兵,便是自断供给——他不过是李嵩的棋子。"
"棋子?"萧桓冷笑一声,从书架上抽出元兴帝《驭将策》,翻到"京营权重,须以文臣制衡"一章,"元兴帝设镇刑司监军,本为防武将专权,如今倒成了权臣掣肘边军的利器。"谢渊趁机递上亲随供词:"那亲随招认,郭英说'边军死得越多,岳峰的罪越重',还说这是李首辅的意思。"
萧桓的指节叩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响:"李嵩昨日还说,已派镇刑司去查'岳峰是否真困'。查?等他们查完,宣府卫的尸骨都该寒了!"谢渊突然提高声调:"陛下,永熙帝曾言'军情如星火,片刻延误便是千条性命'!如今宣府伤兵带着阵亡名单已到京营外,周平在雪地里跪了半日,只求郭英看一眼那些名字——"
"够了!"萧桓猛地起身,地龙的热气裹着他的怒声,"你当朕不知内帑空匮?京营一动,粮草、冬衣都要追加,李嵩说'国库只能支应三月',你让朕拿什么填这个窟窿?"谢渊俯身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陛下,臣已查内库,司钥库现存粮五十万石,足够京营与宣府卫支用半年。李嵩所谓'空匮',是怕动了他私藏的那二十万石!"
这话像块冰投进滚油,萧桓猛地盯住谢渊:"你是说...内库有余粮?"谢渊从卷宗里抽出司钥库流水账,红笔圈出"李府支米五千石"的记录:"陛下请看,上月李嵩还从内库支粮,却让边军煮皮甲充饥。若今日因吝惜内帑而失宣府,他日北元铁骑叩关,便是有再多粮,又给谁吃?"
窗外的雪突然大了,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萧桓望着案上的血书,又看看谢渊冻得发紫的耳垂——这位御史为查案,在京营外守了三夜,鬓角都结了冰。他缓缓抓起朱笔,墨汁在笔尖悬而未落:"你敢担保,岳峰不会借京营生事?"
谢渊抬起头,眼里映着殿外的雪光:"臣愿以风宪司印信作保!岳峰血书调兵,按的是元兴帝军律;郭英抗命,犯的是'失机'大罪。陛下若仍疑虑,可遣玄夜卫随京营同行,若岳峰有异动,臣甘受连坐!"
萧桓的笔尖终于落在谕旨上,墨痕透过纸背,在案上洇出个小团:"传旨,郭英即刻调三千骑援宣府,粮草从内库支取。谢渊,你持朕的手谕去司钥库,谁敢拦,先斩后奏!"谢渊叩首时,听见萧桓低声自语:"若再迟,朕便是第二个吴哀帝..."那声音很轻,却像雪地里的惊雷,震得他眼眶发烫。
窗外传来周平带着伤兵喊冤的声音,混着京营收操的号角,在风雪里缠成一团。谢渊捧着谕旨起身,见萧桓正对着永熙帝的《御批军策》出神,指腹在"民心即军心"五个字上,按出深深的红痕。
郭英在总兵府的暖阁里设宴,鎏金酒壶里的琥珀光映得他满脸油光。他正与李达猜拳,袖口滑下的玉镯——那是去年用二十副京营铠甲跟边商换的——撞在案上叮当作响。"姑父,"李达晃着酒杯,酒液洒在满桌的鹿肉上,"等岳峰倒了,宣府卫的军饷经咱们手过一遍,随便抠下三成,就够给姑母打副金头面了。"
郭英笑得眼尾堆起褶子,夹起块肥腻的熊掌往嘴里塞,油汁顺着下巴流进锦袍:"三成?你还是嫩。"他打了个酒嗝,压低声音,"去年大同卫报损的粮草,实则被我换了战马,卖给了辽东的马贩子——那可是十倍的利!等京营掌了宣府的饷,咱们就把好粮换成陈米,再报个'雪灾损耗',差额...嘿嘿。"话未说完,他突然拍着桌子大笑,"到时候调京营去大同'巡查',那些边将不得孝敬个万八千两?"
突然,两扇朱门被撞得粉碎。谢渊带着个断了左臂的宣府伤兵闯进来,伤兵的残肢裹着渗血的破布,冻成紫黑色的手指直指郭英:"总兵!小的们在宣府啃冻树皮,你们却在这儿吃鹿肉!"他从怀里掏出半截染血的花名册,"这上面的名字,今早都死在城头了——他们到死都在盼京营的援兵!"
郭英脸上的酒意瞬间褪尽,肥肉抖得像筛糠。他猛地掀翻酒桌,碎瓷片扎进地毯:"反了!给我拿下!"亲兵刚要上前,却被谢渊亮出的宪牌逼退。"郭总兵,"谢渊的声音冷得像冰,"风宪司查到你半年内虚报京营兵额三千,冒领军饷十七万两,还敢说没罪?"
李达见状不妙,拔刀指着伤兵:"不过是个边地丘八,也配闯总兵府?"郭英突然想起什么,色厉内荏地吼道:"我是京营总兵!你们敢动我?李首辅明日就参你们擅闯军营!"他退到屏风后,手忙脚乱地去摸墙缝里藏的账册——那上面记着他用京营冬衣换狐裘的龌龊事,得赶紧烧了。
宣府卫传来捷报时,郭英正蹲在柴房里翻找账册。萧桓的手谕由玄夜卫直接送到演武场,他接谕时还在打哆嗦,宣纸上"罚俸一年"四个字被他的汗渍晕开。谢渊站在一旁,看着他被冻得发紫的耳朵——那是昨夜搂着小妾喝花酒,忘了戴暖耳留下的痕迹。"总兵现在动兵,"谢渊的目光扫过京营那些膘肥体壮的战马,"或许还能赶上给阵亡将士收尸。"
郭英攥着谕旨的手在发抖,指节捏得发白。他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懂兵法,去年能击退一股小股流寇,全靠岳峰暗中派来的三百老兵帮忙。"谢御史别太得意,"他梗着脖子,声音却发虚,"京营的事,自有首辅做主。"
谢渊突然冷笑:"永熙帝曾在这演武场斩过延误军机的京营总兵赵康,你知道他临刑前说了什么?"郭英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说,'我不该把军粮换成银子,不该让弟兄们饿着肚子等援兵'。"谢渊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郭英心上,"你藏在柴房的账册,风宪司已经取了——上面那些用军饷买的田产、商铺,够你死三回了。"
宣府卫的雪地里,郭英望着城头上凝结的暗红血冰,腿肚子直打转。他身后的京营铁骑个个盔明甲亮,却没人敢抬头看那些嵌在城砖里的箭簇。"岳将军,"他硬着头皮递上补给,麻袋里露出的竟是些发潮的糙米,"援兵...到了。"
岳峰没接,只是指着城墙下的雪堆——那里埋着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冻得像石头。"郭总兵,"他的声音沙哑,"这些血,能让你的兵看看吗?"郭英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他突然想起去年克扣京营士兵的饷银,去买李达推荐的古玩,那些银子够宣府卫的弟兄们吃三个月。
谢渊带着风宪司的文书赶来时,郭英正对着血冰发愣。"郭英接旨,"谢渊展开文书,"着风宪司查你贪墨军饷、延误军机事,暂收总兵印。"郭英瘫在雪地里,看着岳峰转身登上城楼的背影,那背影上的箭伤还在渗血,却挺得笔直。他突然明白,自己缺的从来不是兵权,是岳峰身上那点沉甸甸的东西——比黄金更重,比性命更烈。
片尾
《大吴史?郭英传》载:"德佑十三年京营观望事,帝虽未深究其罪,然京营与边镇隔阂自此始。郭英后迁兵部尚书,每阅宣府卫伤亡册,必抚案长叹。也先再犯时,岳峰自筹乡勇拒敌,捷报至京,英执疏流涕曰:'若当日早发援兵,何至折损如许忠魂?'其晚年总领兵部,凡边将请饷,皆力主速发,盖深悔前事也。"'。"
卷尾
京营观望一案,看似郭英一人之迟滞,实则牵出中枢与边镇之痼疾。郭英之迁延,半因李嵩授意,半缘私念作祟——既贪"勤王"之功,又畏岳峰功高,更念及与李达私分军饷之约,是以将边地生死视作棋局筹码。李嵩之阻挠,则藏揽权深意:边军困则需仰仗中枢,京营纵则可挟制边将,此等算计,早已将疆土安危抛诸脑后。
岳峰血印调兵,非为争兵权,实乃争士卒生机;谢渊持宪弹劾,非为攻讦同僚,实乃守律法底线。萧桓之犹豫,既有对"边将擅权"的戒惧(魏王萧烈旧事犹在案牍),亦有对"内帑空耗"的忧虑,帝王权衡之难,在风雪围城的七日内尽显无遗。
然终观全局,岳峰破阵后未究郭英之过,唯问"城上血痕何时能愈";郭英虽贪鄙,晚年犹知补过;谢渊始终以律法为尺,不涉党争。可见大吴虽有积弊,忠勇之气未绝。
史官曰:"兵事之要,不在甲坚马壮,而在上下相孚。京营与边军,犹车之两轮,轮不同心,则车必倾颓。德佑之冬,一轮停滞,一轮独转,幸赖岳峰等辈以血肉为轴,方得不覆。后世治国者当鉴:防边将权重,莫若明赏罚;防京营骄惰,莫若严军纪。去私心,存公义,斯为固边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