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2章 莫教权柄成屠刃,青史长留骂奸凶(1 / 2)
卷首语
天德五年仲夏,金陵城的朱墙被连日阴雨浸得发乌,而魏进忠以“肃清谢党”为名掀起的株连之潮,比这梅雨更显酷烈,已漫过皇城根,席卷大吴半壁官场。从中枢六部掌印的正二品尚书,到地方州府抄录文书的从九品吏目,短短三个月间,铁链锁拿的官员竟达四千之众——这数字绝非虚言,大吴全国在编文官共一万三千余人,四千之数已占三成有余,远超元兴帝萧珏年间“削藩案”株连千余的规模,创下开国以来之最。
镇刑司的缇骑马蹄昼夜不绝,铁掌踏碎街巷的寂静,公文驿站的快马脊背磨出血痕,所载全是盖着镇刑司朱印的“谢党名录”。诏狱原本仅供关押钦犯,如今二十余间牢房全被塞满,铁栏间挤着穿囚衣的官员,官帽堆积在墙角如弃叶,潮湿的地面上,犯人的血渍与泥污混在一起,连下脚的地方都需踮着脚尖。
而魏进忠府中那方紫檀木“谢党”名册仍在添墨,掌笔的文书手都换了三个,连为谢渊拟过北征祭文的翰林院编修、按户部公文押送过军粮的九品司仓,都被罗织成“谢党羽翼”。玄夜卫指挥使周显在北司衙署对着舆图冷笑,图上用朱笔圈出的“入狱官员分布”已连成片:“这哪里是肃逆?魏进忠是借谢党之名,清剿当年反对他提督镇刑司的人,顺便把私吞军粮的账,全算在‘谢党罚没’头上。”四千官员的牢狱之灾,不过是他稳固权位的垫脚石。本卷所记,便是株连最烈的六个时辰里,忠良在诏狱暗影中收集罪证、奸佞在权势巅峰狂欢、朝堂在空寂丹陛上沉沦的众生相。
朱陛空
缇骑嘶风巷陌空,朱阶谁复列朝宗。
四千冠带沉冤狱,一片丹心泣寒钟。
佞口罗织天变色,忠魂飘荡血凝冬。
莫教权柄成屠刃,青史长留骂奸凶。
寒霜未降,京城的街巷已先被一片肃杀冻僵。
子夜时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还凝着前一夜的露水,马蹄声便如惊雷般碾过巷陌。一队队缇骑身着玄甲,腰挎利刃,火把在风里窜动,将影子投在斑驳的宫墙上,忽明忽暗如鬼魅。“奉魏大人令,搜捕谢党余孽!”呵斥声刺破夜空,踹门声、妇孺的哭喊声、铁链拖拽的脆响交织在一起,往日繁华的街巷瞬间空无一人,只剩紧闭的门窗后,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在黑暗里攥紧了拳头。这便是“缇骑嘶风巷陌空”,魏进忠的捕网,正以“谢党”为名,在京城的夜色里疯狂收束。
黎明破晓,紫宸殿的朝会如期举行,却只剩满殿萧索。丹陛之下,朱红的朝班队列稀稀拉拉,大半站位空悬,往日里冠带如云、朝笏齐整的景象荡然无存。吏部尚书的紫檀座旁,三个侍郎的锦凳积了薄尘;户部公署内,掌管粮税户籍的八司衙署,只剩两位老主事守着冷案,指尖抚过积灰的账册,连翻页的力气都透着迟疑。百官垂首而立,没人敢主动奏事,连皇帝的问话都只敢含糊应答,生怕一语不慎,便成了下一个被罗织的目标。“朱阶谁复列朝宗”,曾经百川归海般的朝堂秩序,早已在株连之祸中崩塌。
这场浩劫,不过三月便席卷朝野。从中枢六部到地方州府,从金阶高官到案头小吏,牵连入狱者竟达四千之众——这数字占了全国在编官员的三成有余。刑部大牢里,犯官的囚衣挤得像晚秋落枫,官帽堆积如弃叶,潮湿的地面上,连下脚的地方都难寻。前户部主事沈仲书被绑在刑架上,脊背的鞭伤渗着血,烙铁烫过皮肉的焦糊味弥漫刑房,却仍咬着牙不肯在“谢党认罪书”上画押;御史王彦灌了三碗辣椒水,五脏六腑如火烧,却死死攥着与谢渊的公文书信,不肯让其成为构陷的“罪证”。“四千冠带沉冤狱”,每一座牢狱都塞满了忠良,每一声惨嚎都在控诉着不公。
寒钟敲过三更,永定河畔的残苇在风里呜咽。谢渊的魂魄飘在水面,看着百姓偷偷为他烧纸,纸钱的灰烬与河水相融,如泣血的泪。他死后,百姓自发为他立了无字碑,每到黄昏,总有老人带着孩童,在碑前放上一碗热粥——那是当年他开仓赈饥时,百姓们最难忘的暖意。钟声悠悠,穿过空荡的街巷,掠过死寂的朝堂,落在每一颗悲戚的心上。“一片丹心泣寒钟”,这颗为江山社稷耗尽心血的丹心,终究没能等来公道,只在寒夜里,伴着钟声泣血悲鸣。
谁能想到,这场滔天冤案,不过是奸佞脱罪的伎俩。魏进忠弟弟私卖五十万石军粮,导致边军断粮哗变,为了推脱罪责,他们伪造密信、篡改粮册,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刚正不阿的谢渊身上。朝堂之上,魏进忠的佞口颠倒黑白,罗织罪名,硬生生将忠臣污蔑为逆臣;他的党羽一呼百应,将“通敌谋逆”的帽子扣在谢渊头上,也扣在所有不肯依附的官员头上。“佞口罗织天变色”,朗朗乾坤被乌云遮蔽,忠良蒙冤,奸佞当道,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冬雪纷飞,覆盖了刑场的血迹,却盖不住满京的冤魂。德胜门箭楼的残檐下,披甲的忠魂仍在踱步,甲缝渗出血珠,滴在城砖上凝成暗红印记;永定码头的水波里,草袋中的白骨随波起伏,夜风穿袋而过,似是在数当年被克扣的五十万石军粮;百姓家的油灯下,饥民的魂魄仍在缝补谢渊的血衣,针脚里全是泪水,刚缝好的衣襟又骤然崩裂。“忠魂飘荡血凝冬”,这刺骨的寒冷,不仅是冬雪带来的酷寒,更是冤屈凝结的彻骨冰寒。
权力本是治国之器,却被魏进忠变成了屠戮忠良的屠刃。他靠着构陷上位,凭着酷刑震慑朝野,以为能将所有反抗都扼杀在摇篮里,却不知民心不可欺,青史不可违。四千官员的沉冤,满京百姓的悲愤,早已化作刺向奸佞的利刃,只待时机一到,便会将其钉在耻辱柱上。
“莫教权柄成屠刃,青史长留骂奸凶。”这声叹息,穿过德佑三年的风雪,回荡在历史的长河里。朱陛虽空,公道未泯;忠魂虽逝,英名不灭。这场关于忠与奸、正与邪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诏狱的甬道深不见底,头顶铁窗漏下的微光,勉强照亮满地散落的官帽与囚衣,潮湿的霉味混着烙铁灼烧皮肉的焦臭、铁链摩擦的铁锈味扑面而来,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踢到蜷缩在地的犯官。从三品的翰林院侍读李默——并非宣府卫那位副总兵,而是以文名着称的词臣——被粗铁链反锁在石壁上,肩胛骨被铁钩穿透,鲜血顺着藏青色官袍的前襟蜿蜒而下,在腰带上积成暗红的血痂。
他沦为阶下囚的缘由荒唐又残酷:天德三年谢渊北征鞑靼,他以“文胆”随军,为捷报拟过“黄沙百战穿金甲”的诗句,如今竟被镇刑司划入“谢党核心”,指证他借诗句传递军情。镇刑司小旗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烧得通红的烙铁,烙铁尖泛着刺眼的橘光,他凑到李默面前狞笑:“李大人,别给脸不要脸!只要你在这供词上画押,承认是谢渊授意你传递边军布防图,魏大人说了,不仅保你官复原职,还能升你做翰林院侍讲学士。不然这‘鱼鳞烙’贴上去,保管你皮开肉绽,连你那在江南的老母,都得被发配三千里!”
李默猛地咳出一口血沫,血珠溅在小旗的靴面上,他却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盯着小旗腰间系着的铜腰牌——那腰牌边缘有一道月牙形的刻痕,是玄夜卫密探的暗记。昨夜他被缇骑从家中绑走时,正是这个扮成小旗的密探,在推搡间悄悄塞给他一枚蜡丸,蜡丸里的麻纸写着“守口待援,玄夜卫已动”。此刻听到威胁老母的话,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随即被决绝取代,咬牙道:“谢太保当年在德胜门城头,以三万兵力挡鞑靼十万铁骑,身中三箭仍坚守不退,这样的忠良怎会通敌?我随他拟捷报,是尽文臣鼓噪军心之职,何来传递军情之说?魏进忠构陷忠良,天人共愤!要杀便杀,休想让我屈陷忠良,污了我李家的清白!”小旗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赞许,却立刻换上狠厉神色,猛地将烙铁按在李默肩头——“滋啦”一声刺耳的声响后,焦臭瞬间弥漫开来,李默的惨叫声穿透甬道,惊得梁上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起,黑色的羽翼在微光中划过一道阴影。
甬道转角的暗处,秦飞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乔装成送水的狱卒,粗布麻衣下藏着玄夜卫的短刀,已在这阴影里潜伏了半个时辰。他清楚地看见李默肩头的皮肉翻卷,听见那声惨呼时,心口像被重锤砸过。甬道尽头的廊柱下,诏狱署提督魏忠良正对着一本账簿冷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李默是刘玄的门生,当年刘玄外调时,就是他在朝堂上替刘玄说话。把他折磨狠了,看刘玄这老东西还敢不敢在紫宸殿跟魏大人掰扯!”秦飞心中一沉——他瞬间明白,魏进忠的株连罗网,根本不是针对“谢党”,而是针对所有“异己”:刘玄是内阁首辅,碍了他独揽大权;周铁掌刑部,曾驳回他多起“谢党案”的判决;就连趋炎附势的吏部尚书李嵩,只要哪天不再听话,也迟早会被圈进“谢党名录”。这四千官员的冤狱,不过是魏进忠排除异己、巩固权势的幌子,而私吞军粮的罪证,就藏在这株连的乱局之下。
“送水的,磨蹭什么?”魏忠良的呵斥传来,秦飞连忙应了一声,推着装满木桶的木车上前。走到李默身边时,他故意脚下一滑,木桶倾斜,半桶冷水泼在李默脚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囚衣。一枚裹着油纸的蜡丸从木桶底部的暗格滚出,顺着水痕滑到李默掌心——李默下意识地将蜡丸攥紧,指节因用力而颤抖。蜡丸里是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刚勘验出的关键证据:魏进忠将从沧州私吞的一百万石军粮,以“查抄谢党资产”的名义,分批次划入自己掌控的皇庄,而李默当年随军时,恰好见过这批军粮封条上的伪印——那印鉴模仿北境军饷的样式,却在边缘多刻了一道细纹,正是魏进忠私印的特征。秦飞弯腰收拾木桶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比出“坚持”二字,随即直起身,推着木车往外走。刚到甬道出口,就撞见魏忠良的亲信缇骑,那缇骑生着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秦飞:“你这狱卒面生得很,是哪个营的?镇刑司的狱卒册子上,没见过你这张脸。”
“回大人,小的是刚从宣府卫调过来的,”秦飞弯腰作答,后背已沁出冷汗,手心却稳如磐石——他知道,此刻稍有慌乱就会暴露,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李默和那份证据也会落入险境,“前几日诏狱人满为患,狱卒不够用,魏大人令宣府卫调派二十名精干人手补充,小的就是其中一个。大人要是不信,可去镇刑司的文书房查调令,上面有魏大人的签押。”他故意提起魏进忠的签押,赌这缇骑不敢真去核实——魏进忠的调令多是口头传达,哪有什么书面签押。缇骑果然迟疑了,三角眼转了转,骂道:“算你识相,下次走路仔细点!”便挥挥手让他过去。秦飞推着木车走出诏狱大门,才敢大口喘气,粗布麻衣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诏狱里的每一刻都如踏刀尖,但只要能护住李默这个关键证人,拿到魏进忠“借株连掩贪腐”的完整证据链,就能为那四千冤官撕开一线生机。身后的诏狱内,又传来铁链拖地的沉重声响,伴随着缇骑的呵斥:“带走!户部的王主事,跟谢渊有书信往来,魏大人要亲自审!”秦飞的心猛地一紧——户部掌管粮饷,王主事定是知道些军粮的内情,魏进忠这是要赶在他们之前灭口!
紫宸殿的朝会早已没了往日的规整气象,丹陛之下的朝班稀稀拉拉,近半紫檀木的站位牌空悬着,牌上的官名蒙着一层薄尘。吏部尚书李嵩站在文官首列,手中的紫檀朝笏被他攥得温热,笏面上百年的包浆都透着冰冷的寒意——他昨夜二更时分,收到了魏进忠派亲信送来的“谢党名录”,册子上用朱笔圈着三个名字,全是他去年举荐的吏部主事,理由荒诞至极:“曾为谢渊所着《北征录》题跋”。李嵩当时吓得睡意全无,连夜将家中与那三位主事相关的书信全烧了,此刻站在朝班中,他垂着眼帘,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被皇帝点名问及吏部铨选的事——如今官员折损三成,铨选补缺本是吏部的首要职责,可他哪敢举荐新人?前几日礼部举荐了一位光禄寺丞,就被魏进忠指为“谢党远亲”,连礼部侍郎林文都被牵连入狱,他可不敢拿自己的乌纱帽冒险。
德佑帝萧桓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鎏金的龙纹在昏暗的殿内泛着冷光,他看着阶下寥寥数十名官员,眉头紧锁成川字。“江南水灾的赈灾方案,为何拖了半月还未呈上?”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在空荡的大殿里来回回响,撞得殿角的铜铃轻轻作响,更显寂静。阶下一片死寂,没人敢应声。负责赈灾的户部早已乱成一团:尚书刘焕因“私放粮款给谢党”被削职流放岭南,两位侍郎一个被抓入诏狱,一个托病在家闭门不出,如今户部公署里,只剩两个鬓角斑白的从六品主事守着冷案,连签批公文的权限都没有——按《大吴官制》,户部公文需尚书或侍郎画押方能生效,主事连副署权都没有。李嵩张了张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他心中清楚,此刻若举荐新人接任户部侍郎,魏进忠定会借机发难,说他“安插谢党余孽”,与其引火烧身,不如装聋作哑。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朝班末尾的户部主事,那老臣正垂着头,脊梁弯得像张弓,显然也是怕极了。
“陛下,”一道沉稳的声音打破死寂,太傅兼内阁首辅刘玄出列躬身,他的太傅官袍已洗得有些发白,衣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户部主官空缺,赈灾事宜无人牵头,已成燃眉之急。臣恳请陛下暂命刑部侍郎刘景兼理户部事务,刘景掌刑狱十余年,清正刚直,曾破获元兴年间的‘江南贪腐案’,处事干练,定能尽快拿出赈灾方案。先将朝廷预备的三百万石粮款发往江南,迟则灾民流离失所,恐生民变。”话音刚落,一道尖细的声音立刻反驳:“刘首辅好糊涂!”魏进忠出列,从一品的镇刑司提督官服上绣着的獬豸纹格外扎眼,“刘景的恩师是前翰林院学士钱谦,钱谦当年可是为谢渊作过《忠勇传》的!俗话说‘名师出高徒’,刘景怎可委以重任?万一他借着赈灾的由头,私放粮款给谢党余孽,岂不是助纣为虐?到时候江南民变加谢党作乱,这个责任谁担得起?”他刻意加重“谢党”二字,目光扫过阶下官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周显紧跟着出列,从一品的玄夜卫指挥使官服与魏进忠的镇刑司官服形成鲜明对比,他腰间的玉带撞在袍角,发出沉稳的声响,压过了魏进忠的尖细:“陛下,按《大吴官制·六部通例》,凡六部主官空缺,若遇紧急事务,可由同级三品以上官员兼理,此乃祖制。刘景虽为钱谦门生,却与谢渊无半分公务往来——玄夜卫北司有详备记录,刘景任刑部侍郎三年,仅在朝会见过谢渊七次,未有一次私交。魏大人所言纯属臆断,是以‘guiltbyassociation’(连坐之罪)构陷同僚,此风绝不可长!”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德佑帝,语气恳切,“江南水灾已致三万灾民无家可归,急报递到御案的已有十七封;北境鞑靼也在边境集结兵力,若此时江南民变四起,北境再开战端,大吴将腹背受敌。魏大人若能保证三日内拿出赈灾方案,臣愿退避三舍;若不能,就请不要以私心阻碍国事!”
德佑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反复摩挲,鎏金的龙鳞硌得指尖发疼——他既忌惮魏进忠手中的镇刑司密探,又担心灾情扩大失控。目光扫过空荡的户部官员站位,那里的灰尘刺得他眼睛发酸,终是叹道:“准奏。刘景即刻兼理户部事务,三日内必须拿出赈灾方案,若有误,朕唯你是问。”魏进忠脸色一沉,嘴角抽搐了几下,却没敢再反驳——他知道,德佑帝虽宠信他,却也不敢拿江山社稷冒险。就在这时,李嵩突然出列,躬身附和:“陛下圣明!刘侍郎在刑部任上,曾主持核查过江南赋税,对当地情况熟悉,才干卓绝,必能办妥此事。吏部也会全力配合,若需增补户部吏员,臣即刻安排铨选。”秦飞站在殿外的廊柱后,将这一幕看得真切,心中冷笑——李嵩这是怕灾情扩大,牵连到吏部“铨选失职”的罪名,毕竟官员折损三成,吏部难辞其咎,此刻附和陛下,既能撇清责任,又能不得罪刘玄,官官相护,从来都是如此精打细算。
户部公署的朱门紧闭,推开时扬起一阵灰尘,院内的几株梧桐都因无人打理而枝叶枯黄。刘景坐在正堂的公案后,面前的公文堆得比砚台还高,几乎要没过他的头顶。粮税账册上的墨迹已被连日的潮湿烤得发脆,指尖一碰都能掉下碎屑,负责核算军饷的户部郎中王显,三日前被缇骑从家中抓走,罪名是“与谢渊旧部有书信往来”,如今只剩一个从八品的司务官协助他。那司务官姓赵,年近六旬,双手因常年拨算盘而布满老茧,此刻却捧着一本军册瑟瑟发抖,声音都带着颤音:“刘大人,这、这是北境宣府卫的军饷申请,要、要五十万石粮食、十万两白银,说是、说是粮草已断了十日,将士们连、连稀粥都喝不上了。负责核验的李主事说,没有魏大人的手谕,他、他不敢签字,还说、还说前几日礼部侍郎林文就是因为催军饷,被魏大人指为‘谢党’,至今还关在诏狱里,没个音讯。”
刘景接过军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军册上“宣府卫副总兵李默”的签名墨迹未干,显然是加急送来的。按《大吴军饷律·边饷篇》,北境边军粮饷由户部直接拨付,凭总兵官的公文即可核验发放,无需任何特务机构的手谕——这是永熙帝萧睿定下的祖制,就是为了防止特务干政。可如今魏进忠的镇刑司权势滔天,竟连户部的本职都敢插手,连一个主事都敢抗命。“胡闹!”刘景猛地拍案,公案上的砚台都震得跳了起来,“军饷关乎北境安危,谢太保当年就是靠着充足的粮饷,才在德胜门挡住鞑靼!若再拖延,将士们冻饿交加,鞑靼趁机南下,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我这就去镇刑司见魏进忠,跟他理论!”他起身就往外走,赵司务官连忙扑上前拉住他的袍角,老泪纵横:“大人三思啊!林文大人何等刚直,还不是被抓进去了?魏进忠那是豺狼心性,您去了就是自投罗网!您要是出事,户部就真的没人能撑着了,江南的灾民、北境的将士,都指望您呢!”
刘景刚走出户部公署的大门,就被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拉住,那汉子身形挺拔,眼神锐利,正是换了装束的秦飞。秦飞不由分说,将他拉到旁边的僻静巷子里,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压低声音道:“刘大人,您根本不用去找魏进忠,他根本不会批军饷——这是玄夜卫北司查到的账册,您自己看。”账册的纸页泛黄,上面用蝇头小楷详细记录着每一笔粮食的去向:天德四年冬,沧州军粮一百万石,以“查抄谢党资产”名义,划入魏进忠的私人皇庄;天德五年春,三十万石军粮卖给沧州豪强张万发,得银五十万两,存入魏进忠的亲信账户。秦飞指着其中一页:“您看这里,有魏进忠的亲笔签押,跟我们在沧州粮库找到的封条签押一模一样。他把北境军粮私吞后,正用‘谢党罚没’的名义填补空缺,您去跟他理论,他只会给您安个‘谢党’的罪名,把您也抓进诏狱。”
刘景看着账册,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手指抚过魏进忠的签押,气得浑身发抖:“此等国贼,竟能身居高位!我即刻入宫,将这账册呈给陛下,就算拼着一死,也要揭穿他的真面目!”他转身就想往皇宫方向走,秦飞却伸手拦住他,语气郑重:“刘大人,陛下此刻虽对魏进忠有不满,却仍念着他的潜邸旧恩——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魏进忠曾救过他一次,这份情分不是一本账册就能抵消的。周大人已派密探去沧州,调取张万发等豪强的供词,只要人证物证俱在,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才能让魏进忠无从抵赖,陛下也才能彻底下定决心。您现在的任务,是稳住户部,先以‘赈灾预备粮’的名义,调拨十万石粮食给北境应急,同时守住户部的账册,别让魏党找到撤换您的借口——他们肯定会在账册上做手脚,您千万小心。”
正说着,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镇刑司的缇骑簇拥着吏部侍郎张文走过。张文穿着正三品的官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显然是刚从魏进忠府中出来。他一眼就瞥见了刘景和秦飞,立刻催马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哟,这不是刘大人吗?刚兼理户部就忙着四处走动,真是勤勉。”他的目光在秦飞身上扫过,带着审视,“这位是?”刘景连忙道:“是我远房的亲戚,来京城找份差事。”张文“哦”了一声,语气带着威胁:“刘大人兼理户部,可得小心行事,最近谢党余孽猖獗,别被他们蒙了。魏大人特意交代,户部的粮税账册要重新核验,镇刑司已派了三名文书过来,明日就到公署报到,协助您处理公务——都是为了公事,刘大人可别推辞。”刘景心中一凉——他瞬间明白,魏进忠这是要派人监视他,只要他在账册上稍有疏忽,或者敢动用粮款,那些文书就会立刻上报,给他扣上“私通谢党”的罪名,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魏进忠的府邸位于金陵城的富庶地段,朱红大门前蹲着两尊石狮子,气势恢宏。内堂里,檀香袅袅,魏进忠斜躺在铺着白狐皮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如意,玉如意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张文正捧着一本新拟的“谢党名录”,躬着身子站在榻前,谄媚道:“大人,这是属下让人新查到的名单,您过目。翰林院还有十八人曾为谢渊的《北征录》题字,其中三个是编修;户部有五个主事,当年曾按谢渊的公文押送过军粮,都跟谢党有牵连,该抓起来严加审讯。”他说着,将名录递到魏进忠面前,上面用朱笔圈出的名字密密麻麻,几乎占满了半页纸。魏进忠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玉如意在名录上轻轻一点:“不急,这些小鱼小虾先放一放。”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先把刘景盯紧了,他是刘玄的左膀右臂,又是新兼理户部,肯定会出错。只要抓住他的把柄,就能连刘玄一起扳倒——刘玄这老东西,总在朝堂上跟我作对,早就该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