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直播间(2 / 2)
他的视线急切地掠过吕秀才那审视的脸,掠过佟湘玉那混杂着心疼和怒气的眼,掠过郭芙蓉的拳头和白展堂犹豫的手指,最后带着一丝微弱的、孤注一掷的祈求,钉在阿楚那个正对着他的黑色“魔镜”上。
“只要……只要你们假装被它吓到……演得……演得像那么回事……”伊索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让它满意……它高兴了……满意了……我就有办法……我答应过它……完成交易,拿到契约……那样我就能……赎回……我……”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微微发抖,护着麻袋的手却收得更紧。
“交易?契约?”吕秀才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词,镜片后面的眼睛锐利得如针尖。
阿楚的笑声戛然而止,手机镜头稳稳定格在伊索那张写满绝望的脸上。
她侧头,极快地瞥了铁蛋一眼。
晏辰放在她背上的手也轻轻按了一下。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铁蛋光滑的金属头颅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
他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右手抬起,掌心对准了被伊索护在身下的麻袋。
一道温和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淡蓝色光晕如水波般无声荡漾开来,轻轻扫过麻袋。
片刻,铁蛋毫无感情色彩的电子合成音打破了沉寂:“目标内部核心热源反应确认:大型成年犬科动物级。但,目标表皮成分分析结果严重不匹配。表层物质:87%概率为鞣制羊皮。内含物分析:约13公斤不规则软组织,结构不稳定,部分纤维化伴随轻微坏死迹象。非生命体征。结论:内部存在活体生命信号,包裹物——为一件用成年羊皮手工缝制的皮袄。”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做工粗糙。”
空气瞬间冻结。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那不停蠕动的麻袋上。
羊皮袄?
鞣制羊皮?
做工……粗糙?
麻袋的扭动猛地僵住。
里面传出洛里亚难以置信、极度变调的尖锐惊呼:“不可能!!”
那声音尖得刺耳,带着被当众戳穿的恐慌,“伊索!你做了什么?本大爷的英武皮毛呢?!快让他们闭嘴!”
然而伊索的身体却在铁蛋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僵直。
他没有回头,没有辩解,更没有理会麻袋里的尖叫。
那瞬间,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又像是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将他彻底压垮。
他护着麻袋的手臂颓然地垂了下来,原本还有些血色的脸庞瞬间一片死灰。
“喂!伊索!说话啊!你不是签了契约保证的吗?本大爷的金光闪闪的皮毛呢?!被你这小废物搞到哪儿去了?”麻袋还在徒劳地尖声质问。
“呵呵……”伊索没有理会洛里亚的狂吠。
他低着头,肩膀开始无法遏制地耸动,发出一阵低沉、压抑、近乎呜咽的惨笑。
这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绝望悲鸣,泪水汹涌而出,瞬间糊满了他的脸和下巴。
“契约……羊皮……呜呜……”他语无伦次,夹杂着嚎哭和自嘲的笑,“假的……全是假的!骗局!哈哈哈……骗了我的羊……骗了我……现在连一张像样的皮子……都舍不得给我吗……呜呜呜……”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被泪水浸泡得肿胀的眼睛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欺骗、碾压过后空茫无边的绝望。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所有人——或许更多的是对着那个在麻袋里不停叫嚣的“洛里亚”——哭喊:
“你们赢了!满意了吧?!把我的羊都抢走了!一只都不剩!还烧了我的家!你们想要的寓言,不就是教人不要相信牧羊人的话吗?现在我都照做了!撒谎……一次又一次的撒谎……用最蠢的办法去告诉所有遇到的人‘狼来了’!就为了让那些该死的老爷们、领主们、城主们……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能清清楚楚看到、听到,明白撒谎的人会有什么下场!看啊!一个只会说谎的小丑!一个没人会信的可怜虫!多好的一课啊!哈哈……多完美的寓言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喘不上气,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地嘶喊:“你们……你们想要我用寓言……替你们的债打广告……骗那些平民安心把羊毛送到你们的卡子……我讲了……我讲了成千上万遍《牧人和羊》!告诉所有人跟着牧人走就有安稳……安稳个屁!全都是血!一地血!”
他用脏污的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但那滚烫的液体根本止不住。
“他们听信了……他们把羊赶过来……换你们那些像毒药一样能把毛染得五颜六色的、染死过羊羔的廉价染料!他们以为真的能安稳……结果呢?你们!你们签契约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只要把羊送过去,就能领到染好的、不会掉色‘金羊毛’!结果呢?!契约书被你们撕了!染坊大门一关!所有送来的羊……”
伊索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指着地上的麻袋,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所有送去的羊……全都被你们……被你们当成挡刀子的肉盾!只因为……只因为你们那该死的城主大人新纳的小妾随口一句……想要一件像雪山之神洛里亚那样的……纯白的……皮毛披肩!”
他发出一声歇斯底里、泣血的尖笑,“哈哈哈……纯白?就为了个‘纯白’!多少羊的血染红了那些狗屁染坊的水沟!啊?!”
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要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只剩下压抑到极点的、野兽濒死般的哀嚎在客栈回荡。
同福客栈的大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少年伊索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在空气中绝望地弥漫、沉降,压得每一个人心头都像灌了铅。
弹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先前欢乐的吐槽和押注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展堂慢慢放下了抬起的手,脸上的嬉笑早已冻结,眼神复杂地落在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小小身影上,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郭芙蓉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也松开了,脸上只剩下不知所措的茫然和一丝丝她不肯承认的心疼。
佟湘玉紧紧攥着那块已经捏得皱巴巴的抹布,保养得宜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她深吸一口气,那声习惯性的“额滴神”到了嘴边,化作了无言的叹息,她默默绕过柜台。
祝无双第一个上前,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轻轻放在伊索手边的地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蹲下来,温柔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包容看着这崩溃的少年。
吕秀才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刚才的咄咄逼人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丝疲惫,喃喃低语:“苛政猛于虎……尤甚,尤甚啊……”
他眼中闪烁着的是深刻的同情。
邢育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带,刚才那“影响仕途”的兴奋劲儿像被泼了盆冰水,表情有些讪讪,小六更是悄悄把唢呐往身后藏了藏。
莫小贝从郭芙蓉身后探出小脑袋,看看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哥哥,又看看那个装“狼”的麻袋,小嘴瘪了瘪,想哭又忍住,眼圈红红的。
阿楚的手机镜头稳稳地记录着这无声的沉重。
她脸上那股子亢奋的猎奇感早已褪尽,眉头紧紧锁着。
晏辰站在她身边,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嗳呀……嘶……轻点兄弟!疼疼疼!”
突然,一个极其不和谐、带着明显吃痛和暴躁情绪的粗嘎声音打破了大堂的窒息。
众人愕然转头。
只见白展堂不知怎么的,正呲牙咧嘴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拼命揉搓自己刚才摆出经典“葵花点穴手”姿势的右臂手腕,表情扭曲得活像那只手不是他自己的:“麻……麻了!亲娘诶!抽筋也没这么抽的!咋回事?刚才还好好的……”
他一边甩着手腕一边倒吸凉气。
“嗷!”旁边也紧跟着响起郭芙蓉短促的痛呼。
大家的目光瞬间又被吸引过去,只见郭芙蓉也皱着眉,下意识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眼神困惑中还带着点痛楚的泪花:“邪门了……我这手筋……怎么好像突然拧了一下?”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发力的手。
白敬琪和吕青橙更是同步动作,一个摸着额角嘟囔“哗擦!突然晕了一下”,另一个则揉着太阳穴哼哼唧唧。
佟湘玉刚迈出柜台的脚步僵在原地,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几个奇形怪状的伙计。
连无声流泪的伊索都暂时忘了哭泣,茫然地抬起泪眼看向白展堂那边。
阿楚心头警铃大作,几乎是吼了出来:“铁蛋!傻妞!‘场’!”
“正在监测!”铁蛋的电子音立刻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频率,“检测到高浓度悖论能量波动!读数飙升!突破阈值!场结构进入混沌态!定位中……来源——”
他那金属头颅猛地转向地上那个曾经激烈扭动、此刻却异常安静下去的大麻袋!
就在这时——
砰!!!
那脏污厚实的麻袋内部,毫无征兆地发生了极其猛烈的爆炸!
这爆炸诡异得毫无声息,没有火光,没有冲击波,甚至连袋子本身都没有破开一个大口子,只有大量的、刺目的、如同阳光碾碎成粉尘般的金色光点,如同被强力压缩后骤然释放的亿万只萤火虫,争先恐后地从麻袋那原本用来透气的几个细小缝隙中狂喷而出!
刹那间,整个同福客栈大堂被这无声的金色光爆彻底淹没!
如同时间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每个人都保持着前一刻的姿态和表情,白展堂还在揉手腕,郭芙蓉甩着手掌,佟湘玉伸出的右脚悬在半空……
所有动作凝固,所有的声音消失。
唯有那些密密麻麻、璀璨夺目的金色光点,在静止的空气中急速流动、旋转、凝聚、消散,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尘埃星云,又仿佛是一场盛大而默然的葬礼。
直播信号瞬间断了。
手机屏幕上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噪点和令人心悸的“滋滋”电流杂音。
直播间陷入彻底的死寂。
金色光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噬了整个同福客栈,又在须臾之间,如同退潮般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气中尚未平息的能量涟漪在无声震颤。
满场寂静。
凝固的动作纷纷解除,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白展堂茫然地放下揉搓的手,郭芙蓉还在活动手腕,佟湘玉的脚落了地,却忘记了自己迈出去是要干嘛。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全是茫然和后怕。
“信号……信号恢复了吗?”阿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用力按着屏幕。
刺啦啦……滋滋……一阵雪花后,直播画面猛地抖了一下,重新显现出同福客栈大堂的景象。
屏幕上弹出无数“???????”、“掉线了?”、“金色传说?”、“光污染预警!保护我方主播!”、“刚才那是什么鬼东西?!”
“家人们!”阿楚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高亢,“看见了没?这就是传说中的‘狼来了’终极版本——附带宇宙级特效的退场仪式!震撼不震撼?意外不意外?刺激不刺激?晏辰!给咱家人们看看现场‘战损’!”
晏辰立刻默契地将阿楚的手机镜头对准大堂中央——刚刚光爆的核心,那个脏污的大麻袋。
麻袋依旧静静躺在地上,瘪了不少,袋口扎紧的粗麻绳自然垂落,像一条软绵绵的死蛇。
鼓鼓囊囊的感觉彻底消失了,现在它看上去就像个装了些破布的普通布袋。
“东西呢?”佟湘玉终于找回了魂,三两步抢到麻袋前,心疼鸡汤是其次,主要是刚才那阵仗实在吓人。
她壮着胆子,用脚尖小心翼翼踢了踢麻袋一角,很轻。
袋子软塌塌的,毫无反应。
“咦?人呢?”莫小贝也凑过来,躲在佟湘玉腿边探头探脑,“刚才那个哭包哥哥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有人这才猛地意识到——刚才麻袋边,还跪着一个崩溃大哭的牧羊少年伊索!
此刻,除了地上残留的一小片被泪水洇湿的痕迹,空空如也!
连同那个叫嚣的“洛里亚”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亲娘嘞!”邢育森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又摸到了腰刀上,“大变活人?!”
吕青柠迅速蹲下,小手极其专业地在麻袋口摸了摸,又谨慎地拉开袋口朝里看,眉毛都快拧成麻花,抬头时小脸一片严肃:“报告:袋子内部仅剩余一件疑似皮具制品残留物。生命体能量源……消失了。”
铁蛋的电子眼精确扫描过那片空白区域和瘪掉的麻袋,发出一连串冷静的分析:“消失点时空坐标确认。残余能量频谱与目标个体‘伊索’生命特征印记比对符合率99.8%。目标‘洛里亚’……无直接记录,但根据伴生能量耦合特征判断为同步移除。悖论能量场已完全坍塌、逸散。结论:时空扰动源已清除。危险解除。”
他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
“就……就这么走了?”郭芙蓉放下手腕,还有点没回过神,“排山倒海都没用上呢……”
“哗擦!”白敬琪一屁股坐到旁边条凳上,“这都什么事啊?”
佟湘玉看着地上那滩代表少年眼泪的水迹,又看看那个空空如也的麻袋,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叉腰的架势也松了下来,透着股疲惫:“唉……造孽哟……都是个可怜孩子。”
阿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份复杂难言的滋味,将直播镜头慢慢环扫过此刻同福客栈大堂众生相:怅惘的掌柜,懵圈的伙计,严肃的小侦探,瘫坐的小屁孩。
然后,她努力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重新面对手机屏幕:
“好了家人们!突发奇遇直播到此结束!‘灭世狼狼’和‘哭包羊倌’原地飞升现场打卡完毕!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这波……这波就叫‘金色眼泪的时空告别’?欢迎宝子们评论区留下你们的脑洞!晏辰!收工!铁蛋傻妞,保护好我方场子别被‘怨念’偷袭了!”
傻妞立刻温柔又不失警惕地靠近晏辰。
铁蛋笔直地站在阿楚身后,如同最忠诚的门神。
直播结束前,阿楚习惯性地想把手机暂时放在佟湘玉经常用来整理账目的那个厚重紫檀木柜台上。
就在她拿起手机屏幕翻转过来、背面即将碰到柜台表面时——
一抹极其微弱、如同错觉般的金色光晕,毫无征兆地在她放手机位置的柜台铜钱卡槽里……悄悄地,极其快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湮灭无踪,快得连近在咫尺的阿楚都毫无察觉。
弹幕还在直播间最后的画面里疯狂跳动,似乎要将刚才信号丢失时的所有震惊和思绪全部倾泻出来:
“这就走了?还没赔偿湘玉姐的鸡汤呢!”
“意难平!伊索最后那句债和血听得我难受……”
“青柠女神破案了么?麻袋里的羊皮袄呢?关键证据啊!”
“强烈要求主播下回再遇到这种坑娃契约,直接让铁蛋用激光剑谈!物理说服!”
“说好的打假直播呢?结果看哭了……”
“亲娘嘞!主播下次直播啥时候?没看够啊!”
屏幕上最后定格着的,是佟湘玉那厚重的紫檀木柜台,以及阿楚那只正移开的、拿着手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