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亡齿寒 ~(2 / 2)
他嘴巴还张着,保持着那个慷慨激昂劝说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
镜片上反射着那片刚刚还矗立着城墙、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土坑和浓烟的惨烈景象。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莫小贝刚洗过的抹布还要苍白,仿佛那无形的冲击波直接撞在了他脸上。
“夫夫夫夫……夫……”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哆嗦着,却连半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来,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寂静的客栈里格外清晰。
那本《战国策》,还静静躺在他腰侧,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整个客栈大厅死一般的沉寂。
连铁蛋都忘了耍宝,傻妞也收起了好奇的表情,阿楚下意识地往晏辰身边靠了靠,晏辰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
全息战场那毁天灭地的余韵还在缓缓散去,只剩下浓烟翻滚的画面和深坑边缘不断掉落的泥土碎屑,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冰冷的真理。
邢捕头腿肚子哆嗦着,小声念叨:“亲娘啊……这这这……这影响仕途啊……太大了……”
燕小六下意识就想去摸腰间,才想起唢呐没带出来,嘴张得溜圆。
李大嘴早就躲到了最远的桌子底下。
莫小贝怯生生地拽着佟湘玉的衣角:“掌柜的……咱……咱同福客栈……不会也……也被推平了吧?”
她看着阿楚手中手机屏幕上飞过的弹幕,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赵亡了……太快了”
“秀才的嘴炮被敌军无视点踩”
“谈判桌?对不起秦军用投石机”
“放首凉凉(小六唢呐声起)”
“真相只有一个:在绝对力量面前,嘴炮是纸老虎。(青柠总结,小手紧攥平板)”
寒齿一直静静站着,如同一座沉默的石雕,脸上那片狰狞的淤伤在虚拟战场的惨烈红光映照下更显触目惊心。
直到此刻,他深邃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因惊骇而失语的众人,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得意,只有刻骨的沉重和一种近乎悲悯的疲惫。
“看见了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铁块砸在冻土上,带着沉闷而真实的回响,砸在所有人胸口。
“这便是‘唇亡齿寒’!赵国的土地在燃烧,赵国的百姓在哭号。”他的手指,缓缓指向投影画面中那个巨大的焦土深坑,那象征赵国彻底消失的印记。
“可悲!可笑!可叹!当赵国还存续时,燕王在做什么?魏王又在谋划什么?他们在斤斤计较!他们为了一小块边境的林地,一座无用的山丘,可以纵兵相攻!可以见死不救!可以唇枪舌剑尔虞我诈!”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千年积压的悲愤:“他们以为赵亡了,战火就烧不到自己家门了?错了!大错特错!秦军的铁蹄只会踏得更快!更猛!更凶残!”
画面随他的话音再次变化。
投影焦点的土坑边缘,无声地“流淌”出大量象征性的猩红血流,迅速蔓延,越过了虚拟的边界,朝着另一个代表着“燕国”城邦的轮廓线流去!
而画面远处,那如潮水般的黑色秦军阵列正无声地调整着方向,无数冰冷的戈矛整齐划一地抬起,锋锐的寒光在空中汇成一片死亡的森林,蓄势待发,目标赫然指向燕国!
“下一个,”寒齿的声音冷得像冰,一字一顿,“便是它!再下一个,又会是谁?这焦土,这血海,很快就会蔓延开去!这便是——灭国之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片焦土之上,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苍凉与清醒:“这青史之上,墨迹淋漓的征伐……翻来覆去,不过‘愚蠢’二字!”
“他们不明白么?国与国之间,亦是唇齿!唇若消亡,齿焉独存?”他苦涩地扯动嘴角,似乎想笑,但那淤伤的肌肉只让他显得更加痛苦。
“国如此,人与人之间,何尝不是如此?”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争一时之气,图眼前之利,到头来,祸患无穷。这伤……”他又抚过脸上的淤青,“打人者得了面子,伤重者毁了里子。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这人间戾气……为何总是不能散去?”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千年积郁的困惑和疲惫,那份困惑,似乎也随着历史书卷上的尘埃,落满了整个同福客栈。
“别打了!家人们别打了!要打去练舞室打!(破音)”
“秀才:子曾经曰过……(哽咽住)”
“泪目!老祖宗两千年前就把道理说透了!”
“小郭姐姐对不起我不该笑你排山倒海!这波我站历史!”
“小本本记下:吵架别上头!影响仕途(划掉)和气啊!(邢捕头灵魂颤音)”
“真相已经不止一个了:互相伤害,最终团灭。(青柠对着平板沉重记录)”
阿楚看着那如同血泪控诉般的弹幕,感受着客栈里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轻轻捅了捅身边的晏辰。
晏辰默契地一点头,低声唤道:“铁蛋。”
铁蛋会意,立刻对着投影核心又拨弄了几下。
嗡的一声轻响,整个庞大逼真的残酷战场投影如潮水般瞬间退去,蓝光收敛回那个小小的立方体,仿佛从未出现过。
油腻的木桌、熟悉的喧闹声、油泼辣子的气味又重新包裹住了每一个人。
莫小贝长长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根本没发育的小胸脯:“吓死我了……还以为真要塌了呢……”
众人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被强行拽回现实,表情都有些恍惚和茫然。
那鲜血、硝烟、绝望的影像冲击力太强,一时间很难完全剥离出来。
佟湘玉的脸色也很难看,她努力平复着呼吸,心有余悸地把手按在了柜台上那本刚刚取出的、簇新的线装《孙子兵法》上,仿佛要汲取一点实在的力量。
这本“教材”,是阿楚前几天推荐给她的新印刷版本。
寒齿却并未因投影结束而松弛。
他走到柜台前,指着佟湘玉手中的《孙子兵法》,声音依旧带着看透后的低沉:“此书好,讲智谋,讲保全。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亦是建立在他明白‘若战,则两败俱伤’的道理之上!”
“这保全,何尝不是更深一层的唇齿相依?掌柜的能取于此,眼光不俗。”
佟湘玉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书,又看看寒齿脸上那片未消的、与历史痛感叠加的淤伤,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她猛地点头,转向还傻乎乎躲在桌底下的李大嘴:“大嘴!今晚多炒俩菜!不对!”她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李大嘴!你去对面杂货铺!买!买上好的肉!买最好的酒!晚上咱们请这位‘寒齿’小哥!”
“还有……请东街卖腊肉的王胖子、西街算命的徐半仙!还有……老邢!小六!把你们那个老为几文钱摊位费吵架的张婶李伯也叫来!”
“就今晚!来同福客栈!告诉他们,掌柜的请客!和和气气吃饭喝酒!以后甭为了仨瓜俩枣打破头!”
“掌柜的真传!把唇齿相依落实到牛肉面外交!”
“今晚客栈开席!谁吵架谁自罚三杯大嘴秘制汤!”
“支持掌柜的!以和为贵!莫伤和气!六六六!”
“替我二舅姥爷问问,能打包带一份回去下酒不?”
“真相待确认:和气生财,吵架破财。(青柠笔记)”
佟湘玉这连珠炮般的安排,把所有人都砸了个目瞪口呆。
李大嘴从桌子底下钻出半个身子,一脸懵圈:“请这么多?掌柜的,咱家米缸……”
“从你工钱里扣!”佟湘玉毫不犹豫地截断他,腰杆挺直,颇有气势。
“老邢!你说!影响仕途不?这请邻里吃饭,化解矛盾,算不算你衙门一功?算不算你‘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邢捕头一听“功”,眼睛立马亮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抖了,拍着胸脯:“算!绝对算!亲娘啊!这比抓俩小毛贼管用多了!这顿饭,值!太值了!”
“影响仕途?那是影响我向上爬的好仕途!”
祝无双立刻接口:“放着我来!掌柜的!打扫桌椅摆放碗筷,我拿手!”
刚缓过神、还有些腿软的郭芙蓉也被这气氛感染,对着还处于“我是谁我在哪我咋被全歼了”的呆滞状态的吕秀才胳膊就是一拳(这次是战友间的鼓励):“喂!秀才!别发愣了!”
“你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晚上负责讲道理!把那什么唇啊齿啊的,掰开了揉碎了给张婶李伯王胖子他们说说!让他们别跟斗鸡眼似的见天儿掐!”
她朝寒齿努了努嘴:“学学人家,挨一拳知道讲道理!你挨多少拳都只知道死犟!”
“小郭姐姐霸气!物理说服后不忘精神补刀!”
“秀才:知识点的重拳出击时刻即将到来!”
“无双姐姐!我申请帮你擦桌子!(放着我来!.jpg)”
“今晚《唇亡齿寒》真人秀番外:同福客栈调解直播间”
寒齿静静地站着,看着佟湘玉雷厉风行地安排,看着郭芙蓉试图唤醒还在历史重压下眩晕的秀才,看着无双挽起袖子去搬凳子,看着邢捕头神气活现地准备出门……
他那双像封冻着千年寒冰的眸子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郁结仿佛被投入了一把小小的火苗,冰面终于裂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小缝隙。
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恰好落在柜台面上,佟湘玉为了指挥李大嘴而匆匆放下的那本《孙子兵法》上。
书册摊开着,线装书页被风拂过,轻轻掀开了一页。
在那崭新的墨字扉页之下,露出薄薄一角,一张颜色明显更旧、折叠整齐的小纸条夹在书缝深处。
纸条边缘透着微黄,上面有行墨色深沉的小字,笔迹劲瘦透纸:“孤灯一盏待故人”。
寒齿的视线在那字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深潭般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微澜,或许是认同,或许是叹息,又或许是某种无人能解的旧约。
他移开目光,抬起手,不是按着脸颊的伤处,而是郑重其事地整了整自己肩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沾染路途风霜的粗布衣襟。
指尖划过粗糙的布料,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平静。
他清了清嗓子,声线里那些尖锐的冷厉和磅礴的悲愤已沉淀下去,如风雪初霁的苔原:“诸君,且慢忙碌。”
这声音如同石磬清响,不高,却让热火朝天的客栈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射向他。
寒齿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那醒目的淤痕也未消褪半分,只是眉眼间那沉甸甸的铁灰色阴霾,似乎被佟湘玉那一连串热腾腾的、带着油泼辣子味儿的安排吹散了些许。
阳光从客栈敞开的大门斜射而入,金线般在他洗得发白的肩头跳跃,勾勒出一个逆光的、清瘦而安静的剪影。
他看着佟湘玉,看着忙碌的众人,缓缓道:“寒齿此来……扰攘半日,无非想借一块宝地,点亮一盏灯,让人看清那点蒙尘的道理。”
他微微顿住,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淀为一种更为厚重的平静:“人世间万般纠缠、戾气,不过源于‘不知厉害’、‘只图眼前’。道理摆在那里,非是不懂……”
他指向自己的太阳穴,又轻轻点了点心口的位置,指尖最终落在案上那本《孙子兵法》的封皮:“是灯不够亮?抑或是人心……总以为自己能跳出这窠臼?”
言及此,他竟不再多说,只是对着佟湘玉,对着众人,极其郑重地,拱手,一揖到底。
长衫的布纹在阳光下显出经纬的走向。
“此行目的已成,此地,有灯,亦有引灯、护灯之人。寒齿,该告辞了。”
“泪奔!他真的是来点一盏灯的!”
“懂了!内斗打咩!团结友爱嘎嘎香!”
“秀才:此灯非彼灯,乃智慧心灯也!善哉!(悟了)”
“为这泼天的格局!守护灯火!守护人间清醒!”
他没再看那弹幕一眼,也不等佟湘玉他们回过神说出挽留的话(尽管李大嘴可能更关心刚安排出去的肉钱),转身就向敞开的客栈大门走去。
动作利落得和他来时一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逆着门的强光,他那洗得发白的身影一步步迈向明亮的街道。
恰在此时,阿楚手中的手机屏幕上,那些悬浮的光字骤然变了模样!
不再是规整的方块,而是如同最炽热的烟花被点燃!
巨大的、燃烧着各色虚拟光焰的文字,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带着排山倒海般的热情与崇敬,在众人头顶那片虚拟光幕上砰然炸响,仿佛在用最激烈的方式回应着那盏刚刚点燃的心灯: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这泼天的文明!请收下我的膝盖!”
“守护!守护!守护!从火锅底捞到星辰大海!”
“替我二舅姥爷喊一嗓子:这趟直播,值了!(唢呐版)”
“真相已经照亮:历史是镜子,照出的愚昧,今日终结。(青柠的小手在平板上飞快记下最后一笔)”
门外,午后的阳光正烈,毫不吝啬地泼洒在七侠镇的青石板路上,白晃晃的,几乎有些耀眼。
寒齿那洗得发白、清瘦孤直的身影,踏入这片炽烈之中,轮廓一瞬间被镀上了一层熔金般耀眼的光边,模糊了细节,拉出了一道颀长、笔挺、似乎要穿透尘世喧嚣、融进阳光本身里去的影子。
那影子如此高远,如此清晰,又如此孤独,却又像是被无数双名为“懂得”的眼睛托举着,坚定地投向无尽的远方。
客栈内,一片近乎肃穆的寂静。
晏辰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阿楚悄悄把镜头转向门口那逐渐远去、在强光中快要消失的背影,又移向柜台。
柜台上,佟湘玉方才匆忙指挥大嘴时放下的那本簇新的《孙子兵法》,正翻开着。
晚风吹过书页,哗啦一声轻响。
书页再次掀起。
恰如翻过了一页历史。
那张夹在扉页与首页之间、露出半角的微黄纸条,终于完全展露——
新簇簇的书页上,墨迹新鲜、笔力遒劲地写着一行字:
“孤灯一盏待故人”。
没有落款。
没有日期。
只有这七个字,安静地躺在孙武子的智慧之上,如同一个跨越时间的邀约,或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