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悟(2 / 2)
没有目的地,绕城瞎转了几圈后,张天译鬼使神差地将车停在了某个福利院门口。
今天的天气很好。
不再是昨日傍晚的黑云铁骑催城,而是万缕霞光美得惊艳,酡红一片的云彩犹如夕阳给予人间的最好贺礼。
恍惚间,他才忆及,原来又到了一年立秋时。
张天译摁了车门旁的开关,半降下车窗,无所事事地偏头而视。
不料视线却与一双稚嫩黑瞳撞了个正着。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自己曾经对李佚笙说“把李言沐寄托于福利院”的提议,张天译更觉荒唐好笑。
你瞧,明明是和谢久辞相同的意思,怎么到他这里就成了自私自利?
张天译盯着李言沐看了许久。
久到男孩憨憨咧嘴笑起来,口水流下沾湿了衣襟,张天译才哼笑一声回神,手肘抵在车窗边,冲李言沐勾了勾手指。
见状,男孩立即呲着大牙,小跑出来奔向他。
他本就个子不高,属于视线盲区,再加上门口安保人员的懈怠,毫无阻拦地就来到了男人面前。
张天译朝副驾驶位点了点下巴,没想到男孩居然看懂了他的意思,踉踉跄跄地就要绕过车头往旁边跑,过程中却由于动作笨拙,摔倒在了地上。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张天译半起身就要下车。
可下一秒,李言沐傻笑的模样就又出现在了眼前,而后慢腾腾地挪到了副驾的门外。
张天译不动声色地又坐了回去,探手帮他打开车门。
一路上,张天译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出神想着。
这个傻子,竟然还知道顾忌他的洁癖,不忘在上车前擡手拍干净了衣服上沾染的尘灰。
说起来,张天译当下的想法很简单。
因为他此刻很不爽,所以就想给李佚笙找点事儿干。既然他去不了她的生日会,那就逼她主动来找自己好了。
张天译把车停在了闹市街角,开门把李言沐带下车,不太自在地隔着袖子扯过他的手,提步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男孩悄悄瞥了他好几次,眼神却不再如以往那般的怯生害怕,反而多了几分明目张胆的惊喜欣欢。
张天译余光扫过时,面上略带审视,唇角却不经意弯起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极小弧度。
走到步行巷的中央,他让李言沐听话待在原地别动,男孩迟疑地松手点头。
张天译转身离开。
趁他不注意,径直走到了巷口尽头,拐弯躲进了一家烧烤店。
烧烤店的铺面不大,分了里外两层。外面的桌子就明晃晃地支在人行道上,旁边就是马路。
张天译推门进去,点了几份小菜。
等餐的间隙里,他百无聊赖地单手撑在餐桌上支起了脑袋,空出一只手把玩手机,思琢着内心打算,想挑个好时机去告诉李佚笙这份“生日惊喜”。
没一会儿,菜品上齐,他暂时收了思绪。
夏天的烧烤吃起来发汗,店内没开空调,张天译觉得胸口发闷,索性挪到了外面的摊位。
繁华的夜市人流熙攘,吵闹又喧嚣。
其中难免会有些多嘴多舌的,玩笑评论一些八卦趣事,叽叽喳喳个没完。
张天译开了听啤酒,仰面灌了一大口。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女人啧了声,绘声绘色地描述:“就站在旁边巷子的街中央,怀里还抱着个草莓熊的玩偶,任谁叫都不走。”
她应该是吃了口东西,声音变得含糊:“不过,看那眼神感觉像个傻子。”
张天译喝酒的举动一顿,片刻后,他喉结迟钝地滚了下。
“估计是被专门扔在那儿的吧,亏他嘴里还不停嘟囔着‘等哥哥回来’。”
“唉,可怜的呦。”
晚风轻吹,张天译把酒罐磕到了桌面上。
可能是“哥哥”两个字太灼热,烫得他一时手足无措。
倏忽间,张天译猛地想起,那个草莓熊,似乎还是自己在第一次见李言沐时随手送的,当时也只是为了讨李佚笙欢心。
原来,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张天译忽然觉得食不知味。
他蓦地推开桌子站了起来,快步往回走。
夜黑得出奇。
等他再履行“承诺”回到原地的时候,却是连李言沐的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张天译沿着步行街找了一圈又一圈,都没有找到那个只会傻笑的小男孩。
他发疯一样地逢人就问,寻寻觅觅,终于根据路人的口头指引,绕回到了那家烧烤店。
出乎意料地,张天译在这里碰到一个人。
一个男人。
张天译站在十步之遥的暗色中,面色半隐在马路旁的昏黄灯影之下,视线凝向不远处的画面。
只见那男人纡尊降贵地半蹲下身,万般自然地擡手揩去了小男孩嘴角的油渍,而后才淡然垂首,捋正了他脚腕处的智能表。
让张天译感觉诧异不解的是。
做完这些,男人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嫌弃,仿佛这只是一件寻常又理所应当的事情。
大概也就是那一个瞬间,张天译发自真心地认同了李佚笙的话。
谢久辞,就是强过他千般万倍。他终于肯承认一句,自己真是输得彻底。
迟来的愧疚涌上心尖,张天译脚步灌铅,失魂落魄地往烧烤摊跟前挪动。
像是感受到了张天译的目光,马路对面的男人在此刻稍稍侧头,看了过来。
月影苍凉,将他的肤色照得更加冷白,硬朗的五官轮廓愈显深邃,眉宇间也尽数散发着与生俱来的矜贵冷淡。
谢久辞无甚表情地盯着他,碎发落于额前。
隔着无迹夜色,张天译看不清楚他眸中带有的神色,只好尴尬地停住了脚步。
“张天译。”
谢久辞漫不经心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张天译身子僵在原地。
“啧。”似是瞧他不动,谢久辞轻揉了下男孩的头顶,起身走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
一辆黑暗中驶出的面包车,迎面朝着烧烤摊边的人群冲去。
车光白亮,谢久辞眼睛被刺得眯起,他本想往后退上几步,却念及李言沐的存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快跑起来。
谁料面包车径直向右打了方向,加大速度就要撞向奔跑的人影,看上去目标非常明确。
张天译瞳孔一缩,顾不得反应其他,连忙就往街中央奔跑,试图推开谢久辞。
也是那会儿,向来自诩极端利己的张天译,脑海里面却冒出了一个非常荒谬的念头*。
谢久辞,他不能出事。
如果谢久辞出事了,李佚笙一定会非常伤心。
他不想她难过。
只可惜时差一秒,张天译还是没有拦住意外的发生。
但幸运的是,面包车自他出现在视野里的那一刻,仿若有了些许顾忌,车速减缓不少。
撞倒谢久辞后,车身便快速调转了方向,耀武扬威地扬长而去。
人群惊呼阵出不绝,血色漫起。
张天译颤抖着用手机拨了急救号码,电话接通的同时,他擡眼,就看到了一行身穿制服的警察跟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后匆匆而来。
眼泪滚落,旁边有只小手拂上了他的脸颊。
“哥、哥哥,不哭......”李言沐执拗地把草莓熊往他手上塞:“给......娃娃,不哭。”
张天译无声哽咽。
......
“我不知道虎飚和李百强会出现在那里。”张天译说,“听刚才的意思,他们好像是因为也在那儿喝酒,见到谢久辞后才临时起意去开了车过来。”
李佚笙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李百强惦念着旧仇,一直怀恨在心。”张天译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自嘲道:“实话说,我也没想到虎飚会因我而去怂恿李百强报复。”
“也许,是他对当年背叛告发我父亲那件事有心结吧。我确实好几年都没有见过他了,没想到,再次见面,他对我说的话却是,让我放心。”
“他说他要帮我扫清障碍。”张天译眸光稍黯,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
李佚笙缓神,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道坚定男声及时地打断。
“走吧。”陆恒言从会议室里出来,轻描淡写地瞥了眼呆坐忏悔的人:“这事儿从法律上来说,确实与你无关。”
“但终究是因你而起,也是由你默许。”
“阿辞的事情,我们谁都无法替他原谅。”
陆恒言压低声音:“你要是真心实意想道歉,就等他醒来,亲自过去说,听听他的意思。”
他没什么态度地半拉起唇角:“毕竟,当时他叫住你,肯定也是有话想同你讲。”
张天译默了会儿,没再说话。
说完这些,陆恒言就转了身往门口走,李佚笙深深看了张天译一眼,然后侧身提步,准备跟上已到门边的男人。
“阿笙。”张天译后知后觉地出了声,嗓音听上去有些哑:“我会去道歉的。”
李佚笙没回头,脚步一刻不停地离开。
门外雨静而风不止。
如同这泥泞潮涩人世间,生默死无休。八月夏秋交际,景色昏沉,一半凄暗一半明。
也正如。
诸事难分,是非对错。
公道,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