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8章 第 48 章(1 / 2)
第048章第48章
当地举行庙会,他们一群人也去凑热闹。台上的眩人表演着戏法节目,崔伦把女儿架在脖子上,任由她看得兴高采烈,不停地拍打着亲爹的脑袋。
陈瑛笑着去拉女儿的手:“你累不累?把孩子放下来吧,真怕她把你给打傻了。”
崔伦笑道:“她喜欢看,就让她看嘛。打便打了,反正我聪明着呢,傻一点也不碍事。”
正说着呢,一枚绢花却突然砸中了崔伦的胸口,原来是台上的眩人为了证明自己表演的精妙,随意挑选观众参加表演,正好挑中了崔伦。
崔伦还在惊讶,陈瑛却兴奋地推了他一把:“你去嘛,你去嘛!”
她把女儿从崔伦脖子上抱了下来,催促崔伦赶紧上台。
崔伦上了台,按照眩人的指引,帮助他完成了节目。节目很精彩,台下叫好声一片,而崔伦在人群中寻找着妻女,想要看看她们脸上的表情时,却发现陈瑛根本没有在看自己,而是一脸焦急在人群中推搡着什么。
他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冲下了台。
他们的女儿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怎么会呢?”陈瑛惊慌失措地比划着,“你走后,我就抱着她,可是我抱了一会儿抱不动了,便把她放到地上,我明明一直牵着她的……”
可等节目表演完,她刚想重新把女儿抱起来,让她跟崔伦打招呼时,一低头竟发现自己牵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孩!
她吓得迅速松开手,小孩后面站着的妇人看过来,轻轻拍了一下小孩的手,嗔道:“怎么乱牵人呢?看谁都是你娘是吧?”
陈瑛呆住了。这是别人的小孩,那她的呢?她的孩子呢?
“当时人很多,我们和随行的人并没有完全待在一块儿,而他们都说,看见你娘一开始是抱着你的,后来累了,便把你放了下去。但你那时候太小了,放下去便看不到了,他们离得远,并不知道你怎么会不见的。”崔伦缓缓道,“我们找了你很久,周围也没人说得清是怎么回事。我和你娘都快疯了,找遍了附近都找不到你,去报官,可是也没什么用。”
卫云章问:“官府不帮忙找吗?”
“官府记录了我们的案情,可是只说让我们回去等消息。”崔伦道,“我和你娘怕你被拐子拐走,想让官府严查带孩子出城的人,可是官府的人哪里会听我们的话?别说我只是个白身了,就算你娘是侯府之女,也没有给官府发号施令的道理。再说了,她也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京城里闲散无权的侯府,江南的官员怎么会认识?”
卫云章:“你们在京城里没有交好的官员,可以帮忙写信通融吗?”
“从江南寄信到京城,再从京城寄信到江南,这一来一回,耗时颇久。”崔伦道,“事实上,我们找你找了好几天都无果后,就立刻写了信寄回京城,崔家与侯府也都去托了关系,但这些关系弯弯绕绕,等最后传到江南府衙的官员时,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在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走遍了这座城镇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比当地人更清楚每一条道路的模样。他们花重金悬赏女儿的下落,可吸引来的却只有投机取巧的骗子。
每一个夜晚,陈瑛都会反复抚摸寻人启事上女儿的画像,直到泪水将墨迹晕开,女儿的脸变成一团模糊。
而崔伦,除了抱紧妻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以外,做不了任何事情。
“我和你娘,找了你整整两年。”崔伦的眼眶渐渐红了,“整整两年,我们都没有回过京城。江南十三州二十八城,我们每一州每一城都去过,可一直没有你的音讯。”
找到最后,连崔保和当时的淳安侯世子都亲自过来了,劝说他们放弃。
可是崔伦不愿,陈瑛更不愿。
崔伦说:“兄长所言,字字在理。父母亲年事已高,我本该侍奉在侧,可如今却远走他乡,是为不孝。然,若我身为人父,却未能尽到人父之责,亦不可为人也。我不在父母身边,父母尚有兄嫂作伴,可我若找不到四娘,四娘便将一生孤苦无依。如此,还请兄长回去吧。”
陈瑛更是直接把她嫡亲的兄长骂出了客栈:“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竟然让我再生一个?我再生十个八个也不是我的四娘!一想到我的四娘可能在哪里受苦,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哪有精力再去生一个?你们就是想让我忘掉我的四娘!找不到四娘,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等世子走后,陈瑛又抱着崔伦痛哭:“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们好,兄长说我瘦了很多,还说母亲很担心我,怕我在外面有什么意外,希望我回京城先把身子养好。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如果我们回了京城,四娘怎么办呢?如果正好有人有线索,却联系不上我们怎么办呢?”
崔伦很担心陈瑛。
距离女儿失踪,已经过去两年了,崔伦的心情,也已经从希望到绝望,最后变成了麻木。这种麻木,并不是指他不在乎女儿的下落了,而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永远奔波永远寻找的生活。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书了,最常写的字就是寻人启事,看到别人家的女儿,他会盯上好一阵子,最后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刚才其实什么都没在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盯那么久。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外表看起来是平和的、冷静的、理智的。
而陈瑛对于寻找女儿这件事,却保持着长期的、近乎狂热的状态,狂热到有时候崔伦感觉她在以命换命。他曾不止一次地劝告她,他们两个应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应该照顾好自己,才能有更加充足的精力去寻找女儿。可陈瑛很难做到。她试图按照他说的去吃饭,但吃下去又吐了出来,她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累得睡着了,却又被噩梦缠身,惊厥苏醒。
世子见到她的第一面甚至都没认出来,还是先认出了崔伦,才发现崔伦身边的女人是自己两年不见的妹妹。
世子临走前,单独见了崔伦一面。
世子说:“她对我怀恨在心,觉得是我妨碍她找孩子了。可是她现在这样,也太吓人了,我都不敢实话告诉母亲。你怎么能跟着她这样胡闹?应该快点带她回京城看大夫才行。”
崔伦沉默。
寂静的夜晚,崔伦和陈瑛背对着背,互相依靠着坐在窗前。他不知道陈瑛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反反复复想的是,他这一生读过那么多书,却原来都是无用之书。
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原来就是他。
陈瑛死在了一个绵绵雨日。
那天崔伦从外面买完早饭回来,看见陈瑛趴在桌前画新的画像。
崔伦问:“这是谁?”
陈瑛说:“我觉得她现在长大了,再画以前的画像,可能也没人认识。我猜她应该眼睛变长了一些,下巴尖了一些,鼻子也挺了一些,你觉得呢?”
崔伦说:“你说得对,画完了来吃饭吧。”
画完了画像,陈瑛乖乖地来吃饭。她今天难得有了点胃口,不仅没有再吐,甚至还比平时多喝了一碗粥。
吃完饭,陈瑛抱着一叠寻人启事想出门,被崔伦拦住:“外面在下雨,现在去贴,马上就会被淋湿化掉,不如等雨停了吧。”
陈瑛点头说好。
两个人也无事可干,就坐在窗前发呆。
细碎的雨丝飘进大开的窗户,陈瑛将启事拢了拢,用袖子挡住。
“子义。”她忽然轻唤他的表字,“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吗?”
崔伦看着她:“是那次诗会吗?”
她罕见地笑了笑,摇头着说:“也是这么一个雨天,我坐在茶楼里喝茶,看见外面有一个人在用毛笔蘸栏杆上的积水,又在墙壁上写字。我问小二他在干什么,小二说,那是瑶林书院院长家的小郎君,正在写诗。我说,这人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要在雨里写诗,又为什么要把字写在墙上,太阳一出,不都晒干了吗?谁知道他写了什么?小二说,他就这样,说是自己的诗,起于自然,消于自然,不必非得被人知道。”
崔伦点评:“故弄玄虚。”
陈瑛又笑:“那时我就想,嫁给他,一定很有意思。”
“……对不起。”
“我最近常常想,如果你娶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子,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吧?规矩的女子,不会吵闹着要出远门游玩,也不会因为光顾着看表演,而弄丢了自己的孩子。”
崔伦将她揽进怀里,轻声道:“不是你的错,你不是说自己一直没有松开过她吗?肯定是中间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我记错了。我听说人在犯错误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撇清自己,修改自己的记忆,以此逃避责任。”陈瑛说,“我越回忆,越觉得一切模糊不清。于是我不敢再细想,我怕哪一天自己想起来,真的是我放开了她的手。”
崔伦说:“那就不要想了。”
“对不起,子义,是我耽误你了。但重来一次,我还是想嫁给你。”陈瑛往他怀里缩了缩,低声道,“只不过,我真的很想再见四娘一面。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敢说,说四娘可能已经不在了,没关系,现在我来说。我知道你也很想她,但我还是要背叛你,一个人去见她了。子义,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呢?百年之后,总得有个人给你烧纸啊……”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一长串的话,絮絮叨叨,声音越来越微弱。
“子义……”她闭上眼睛,“送我回去吧。”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诗。她为了这一句诗,来到了陌生的江南。
厚厚一叠启事从她怀中滑落,顺着她的裙摆飘落一地,被洒进来的雨丝打湿。
她的身躯在怀中慢慢地变冷,而他脸上的雨水,则陡然变得滚烫。
……
十日后,崔伦扶灵回京。
他给陈瑛发了丧,在家中大醉了一个月,最后是被自己的父亲一盆水浇醒的。
而他的兄长则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离开了,你根本没有一点线索,还想要找到什么时候?现在瑛娘已经去世了,你还要一个人上路,是想让爹娘夜不能寐吗?就当是兄长求求你,我们可以再花钱托人出去寻找四娘,但是你留下吧,留在京城,留在家里,不要再出去了。”
崔伦携妻带女离家的时候,父母还满头乌黑,如今鬓已星星。
他最终没有再离开京城。
他被安排进了书院,和崔保一起教书,和书院里的其他先生们同吃同住。白天黑夜都有人在旁边,就不用担心他哪天又不见了。
崔伦丧妻之事人尽皆知,大家安慰他的同时,也不禁奇怪他女儿去了哪里。
——崔家和侯府虽然托了关系办事,但孩子走失一事毕竟是人家的私事,经手的官员也就那么几个,不会闲得没事嚼这种舌根,是以绝大多数人对崔伦女儿的印象还停留在容易生病上面,还以为他们是去江南找什么神医治病了。
崔伦说:“她身体不好,不适应京城的气候,留在那边养病了。”
这话传进崔家其他人耳朵里,都默认了,毕竟谁也不敢再刺激崔伦。而侯府上下还在为陈瑛去世而伤心,也还在寻找她唯一的血脉下落,自然更不会出来反驳崔伦。
又是一年半载过去,眼看崔伦似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偶尔还会与书院同僚或学生们说几句笑了,崔父将他叫到身边,想要给他说门亲事。
结果遭到了崔伦激烈的反抗。
“我绝不会再娶!”崔伦愤怒道,“家规上不是说崔氏男儿一生只能娶一妻,亦不可纳妾吗?我与瑛娘两情相悦,就她这么一个妻子!不可能再娶别人!”
崔父也怒:“你难道要为她守一辈子吗?四娘至今下落不明,你难道想断子绝孙不成!”
崔伦梗着脖子:“断子绝孙又怎么了,我崔家又不是没有香火!兄长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也不缺我这一个!”
崔父厉声:“那你可知,你兄长已经时日无多!”
崔伦愣住。
崔保一直断断续续有咳嗽之症,教书育人又费心神,总记不起及时服药。近来身体愈发不好,在妻子的催促下去瞧了大夫,谁知大夫说他拖得太久,已是积劳成疾,得了痨病,没多久可活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要这么自私,才能想起你除了妻女,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嫂?”崔父老泪纵横,“你不在家的时候,都是他们夫妻两头奔忙,你回到家里,也没有分担他们什么,还要让你兄长反过来看住你,怕你做了傻事。如今他得了痨病,时日无多,膝下还有二子一女,而我与你娘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若你不早日挑起这个家的担子,你让你嫂嫂他们娘仨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