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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我是在西口外生活过整整六年的。大学一毕业即被分配到那里当农民,也算是走西口,不过是坐着火车走。那时当然比现在苦,但还不至于苦到生活无着,并不是为了糊口,是为了“支边”,或者是“充边”,是**中对“臭老九”的发配。当时我也未能享受到歌中主人翁的那份甜丝丝的苦,那份缠绵绵的愁。因为那时还没有一个能为我流泪滴油的妹妹。正是天苍苍,野茫茫,孤旅一人走四方。但那天高房矮,风起沙扬,枣刺柴门,黄泥短墙,寒夜狗吠,冷月白窗的塞外景况我实在是太熟悉了。你想孤灯长夜,小妹一人,将要走西口的哥哥心里怎么能放心得下,于是就在墙头上插满枣刺,又嘱咐夜晚小心听着狗叫。人走了,心还在啊。“妹的泪是哥心上的油,真魂魂绕在妹左右”,这是何等痛彻心骨的爱啊!这种质朴之声,直压中国古典的《西厢记》,西方古典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赵君谈得兴起,干脆打开了音响,请我欣赏著名民歌演唱家牛宝林演唱的这首《走西口》。霎时,那嘹亮的带有塞外山药蛋味的男高音越过了边墙内外和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坎坎、峁峁垴垴。我的心先是被震撼,接着被深深地陶醉了。
祖逖闻鸡起舞,我今闻赵君一歌思绪起伏。爱情这东西实在属于土地,属于劳动,属于那些无产、无累、无任、无负的人。古往今来有多少专吃爱情饭的作家,从曹雪芹到张恨水到琼瑶,连篇累牍,其实都赶不上塞外这些头缠白毛巾的小伙子掏出心来对着青天一声吼。就像人类在科学上费尽心机,做了许多发明,回头一看远不如自然界早已存在的物和理,又赶快去研究仿生学。赵君也是写了大半辈子诗的人了,绕了一圈回过头来,笔墨还是落在了这一首上。人以五谷为本,艺术以生活为根。黄土地实在是我们永远虔诚着的神。这使我想起20世纪40年代在陕北那块贫瘠的土地上,一批肚子里装满了翰墨的知识分子,他们打着裹腿,穿着补丁褂子,抿着干裂的嘴唇,顶着黄风,在土沟里崖畔上白天晚上地寻寻觅觅,为的是寻找生活的原汁原味,寻找艺术的源头。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
沟湾里胶泥黄又多,
挖块胶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
捏的就像活人脱。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
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我请赵君给我随便讲一件在晋西北采风的事。他说:“一次在黄河边上的河曲县采风,晚上油灯下在一家人的土炕上吃饭,我们请主人随意唱一首歌。小伙子一只大手卡着粗瓷碗,用筷子轻敲碗沿,张口就唱‘蜜蜂蜂飞在窗棂棂上,想亲亲想在心坎坎上’,不羞涩,不矫情。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这也使我想起那一年在紧靠河曲的保德县(就是歌唱家马玉涛的家乡)采访,几位青年男女也是用这种比兴体张口就为我唱了一首怀念周总理的歌,立时催人泪下。这些伟大的歌手啊,他们才是大师,才是音乐家,就像树要长叶,草要发芽,他们有生就有爱,有爱就有歌,怎么生活就怎么唱。在他们面前我们真正自愧不如。到后来,等到我也开始谈恋爱时,虽然也是在西口古地,也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锄禾田垄上,牧马黄河边。但是无论如何也吼不出那句“泪是哥哥心上的油”。现在闻歌静思才明白,真正的爱、质朴的爱最属于那些土里生土里长的山民。他们终日面对黄土背朝天,日晒脊梁汗洗脸,在以食为天的原始劳作中油然而生的爱,还没有受过外面世界的惑扰,还保有那份纯那份真。
就像要找真人参还得到深山老林中的悬崖绝壁上去寻。像我们这些城市中的文化人每天挤汽车、找工作、评工资,还有什么迪斯科、武打片、环境污染、公共关系,早已疲惫不堪,许多事都是“欲说还休(羞)”,哪里还有什么“泪蛋蛋、真魂魂、枣圪针、实心心”,更没有什么晚上能卧在你脚下的狗。
听着歌,我不禁想起两件事。一是著名学者梁实秋,晚年丧妻后爱上了比他小20多岁的孤身一人的歌星韩菁菁。这是个人的私事本来很自然,但却舆论哗然,首先梁的学生起来反对,甚至组织了“护师团”来干预他的爱。老教授每天早晨起来手拿一页昨晚写好的情书,仰望着情人的阳台。这位感情丰富,古文洋文底蕴极厚又曾因独立翻译完成《莎士比亚》而得大奖,装了一肚子爱情悲喜剧的老先生绝不敢在静静的晨曦中向楼上喊一嗓子:“叫一声妹妹你莫愁。”文化的负重,倒造成了爱的弯曲,至少是爱的胆怯。
还有一件事,是那一年我在西藏碰到的一件极普通但又印象极深的事。那天我在布达拉宫内沿着曲曲折折的石阶木梯正上下穿行,这座千年旧宫正在大修,到处是泥灰、木料,我仔细地看着脚下的路,忽隐隐传来一阵歌声。我初不经意,以为是哪间殿堂里在诵经。但这声音实在太美了,乐声如浅潮轻浪,一下下地冲撞着我的心。我心灵的窗户被一扇一扇地推开了,和风**漾,花香袭人。我便翻架钻洞,上得一层楼上,原来是一群青年男女正在这里打地板。西藏楼房的地板是用当地产的一种“阿嘎”土,以水泡软平铺地上一下一下地砸,砸出的地板就像水磨石一样,能洗能擦,又光又亮。从一开始修布达拉宫到以后历朝历代翻修,地面都是这样制作,他们称为土水泥。我钻出楼梯口探头一看,只见约三十个青年分成男女两组,一前一后,每人手中持一根齐眉高的细木杆,杆的上端以红绸系一个小铜铃铛,下端是一块上圆下平如碗之大的夯石。在平坦的地板上后排方阵的小伙子都紫红脸膛,虎背熊腰,前排方阵的姑娘们则长辫盘头,腰系彩裙,面若桃花。只听男女歌声一递一进、一问一答,铃声璨璨,夯声墩墩,随着步伐的进退,腰转臂举,袍起袖落。这哪里是劳动,简直就是舞台演出,这时旁边的游人被吸引得越聚越多。青年们也越打越有劲,越唱越红火,特别是当姑娘们铃响夯落,面笑如花,转过脸去向小伙子们甩去一声歌,那群毛头小伙子就像被鞭子轻轻抽了一下,喜得一蹦一跳,手起铃响,轰然夯落,又从宽厚的胸中发出一声山呼之响,嗡嗡然,声震屋瓦绕梁不绝。和我同去的一位年轻人竟按捺不住自己,跳进人群,抢过一根夯杆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我看之良久,从心里轻轻地喊出一声:“这样的劳动怎么能不产生爱情!”
爱是男女相见相知,不由得生发出的相悦相恋之情。对这种感情的表达不同生活环境中的人会有不同的方式。李清照与其夫金石家赵明诚算是中国历史上文化层次很高的一对了。两人分居两地十分思念,李清照便写了一首后来在中国文学史上极有名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将这首词寄给丈夫,赵明诚喜其情切词美,发誓要回写一首并超过她,便谢客三天,废寝忘食,得50首,杂李词于其中以示友人。友人玩之再三,说只有这三句最佳“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自叹不如。像这种爱,早已经是非要爱出个花样不可,有点斗法的味道了。梁实秋与他所爱的大歌星当着面什么不能说,非得先写好一份情书,然后再捧书上门。这真是“人生识字扭捏始,偏要拐那十八道弯”。学问越高,拐的弯就越多。
文者,纹也,装饰,花样之谓也。文人办什么事都爱包装一下,连表达爱也是这样。但物极必反,弯子拐得过多,作品就没有人看了,文人自己也会觉得没趣,于是又寻找回归。胡适说:“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但我们不应向那古文传统史里去找。应该向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找寻,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胡适其他观点暂不去论,他的这句话倒很合毛泽东同志讲的: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所以从古到今,诗歌都有向民歌,特别是向民间的情歌学习的好传统。明代出了个作家冯梦龙,清代乾隆时期有个王迁绍,专向白话俚语学习,大量收集民间创作。有一首情诗《牛女》这样写道:
闷来时,
独自个在星月下过。
猛抬头,
看见了一条天河,
牛郎星、织女星俱在两边坐。
南无阿弥陀佛,
那星宿也犯着孤。
星宿儿不得成双也,
何况他与我。
用这首诗来比李清照的《醉花阴》如何?更能感觉到直接来自生活源头的清纯。而且在表现手法上,先是平平道来,最后用了逆挽之法,说是技法的成熟,不如说是真情所在,情到技到,大道无形,真情无文。其实一切好的民歌的美,正在于此。无论铺排、比兴,全在一个真实自然,见情而不露文。唐代是我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像白居易那样的大家写罢诗后也要去向老太婆读,好求得民间的认同。刘禹锡在向民歌学习方面也很见成效,他的《竹枝词》就很有质朴之美:“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在诗歌创作方面,这种学习从古至今一直不衰。连那个只会写词不会治国的亡国之君李后主也有一首写得很直率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看来不管是皇帝老子还是风流名士,要写好诗就得向百姓学习,努力去掉文人身上的珠光色和脂粉气。当然学习也要有个度,也不是越土越好,土到《红楼梦》里的薛蟠体也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