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恨西园落红难缀(2 / 2)
苏轼善辩,王愿说不过他,只好住了口。想不到王弗却在一旁淡淡地说:“我看曾点是个真闲散,你这当官的是个假闲散……”
苏轼正辩得高兴,想不到夫人竟不向着自己,反帮兄长说话,忍不住问她:“怎么叫真闲散、假闲散?”
王弗笑道:“真闲散是心里无思,有田种田,有饭吃饭,当睡就睡,愿醒便醒,这些好处当官的哪里享受得到?你看这个‘官’字,上面压着皇帝这个‘大帽子’,把天都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一张嘴用来训斥下属,颐指气使声色俱厉,满眼都是官司,满心都是算计,当然是个‘假闲散’了。”
王弗平时贤惠温顺,一句话也不多说,其实她心里的主意比丈夫还大,现在认真辩论起来,竟把苏轼驳得说不出话来。
眼看丈夫被自己抢白得没话说,王弗顿时后悔了。
女人们的心思都差不多,个个希望丈夫有真本事,能出人头地;可真摊上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却又怕他有朝一日富贵尊荣就变了心。王弗嫁的这个男人本事太大,人又如此风流倜傥,这么个人将来一定会得到富贵,以他的性情才气,富贵之后也难免要分心……
王弗太聪明,事情想得远,每念及此心里就慌乱,平时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说,今天与娘家人同坐,话又正好说到这里,忍不住发了一番议论,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王弗话里的酸味儿连父亲都闻出来了,当着女婿的面都觉得不好意思,一时接不上话头,苏轼年轻鲁直,想不到这么深,只是有些不痛快,一时间四个人都没话说了。
愣坐片刻,苏轼对王方笑道:“大人在这里歇着,我到近处走走。”走上河滩钻进树林里去了。
这时红日西斜,天近黄昏,暑气消退,轻风瑟瑟,树木清气里浸着一层淡淡的果香直透肺腑,脚下绿草芳软,轻飘飘得,好像一步步往半天空里走去,脚边就是河水,枯叶如舟绿叶如筏,夹着一两点金黄的落花,无声无息,水波不兴,静如冥漠,使人想入定去。偏有不知名的鸟儿就在背后树阴里鸣声铮铮,喧不喧,静不静。
苏轼在草丛里和衣躺下,双眼微闭,任阳光映透眼帘,只觉四肢百骸无不熨帖,忽然有了几段句子,懒洋洋地不想收集,任凭这些文字在心神外飘来**去,哪知无心采撷,反倒越发明白,渐渐集成了一首《水龙吟》。
诗言志,词言情,苏轼是个有志向的人,平时诗写得多,词却不精熟。今天这些句子不是想出来的,是它们自己从树林里飞出来、草叶儿里钻出来,十分难得,凝视暗想,豁然贯通,又在心里念了七八遍,改了两三字,已成了文,满心欢喜,睡意尽去,起身又往树林深处走去。
哪知刚走两步,林子里迎面走出个女孩子来,穿一件湖绿色衫子,长长的青丝梳成一个齐整的百合髻,看着能有十四五岁年纪,生得娇俏玲珑,肤色润白如雪,衬着颊上一坨胭红,圆圆的脸儿,双目灵动异常,好像羊脂玉盘中盛着两枚黑琉璃,让人不由得注目去看,和苏轼撞了个对面,两人都是一愣,那女孩儿把苏轼从上到下看了两眼,忽然问他:“有诗吗?”
给这个没见过面的女孩儿迎头一问,苏轼顿时呆住了。女孩儿看着他的呆样儿,忍不住哧地一笑,忽然羞得满脸通红,回身钻进树林里,只见翠绿衣裙在枝叶间一摇一摆,转眼已经不见了踪影。
到这时苏轼还一个人呆站着,一时竟不明白自己刚才遇见的究竟是人,还是什么山精树灵忽然显出形来,又一下子消逝了。回想猪母泉里那两条神奇的鲤鱼,越想越觉得古怪,虽然心里并不害怕,到底不敢往树林深处走了,一个人慢吞吞地回到河边。
等苏轼回到河边,王方的堂弟王介已经到了。
王介的个子比兄长矮了半头,浓眉方口,粗手大脚,肤色黝黑,说起话来嗓门儿像打雷一样,看着不像个读书人,纯是庄稼汉的作派,手里端着半碗酒问苏轼:“你刚才在猪母泉里看见鲤鱼了?”苏轼忙点头称是。
王介把酒一气喝了,放大了嗓门儿说道:“以前这里没有泉水,有一年大旱,乡下人看见一头千把斤重的母猪从林子里出来趴在路中间,谁赶也不走,就请个道士做法画符,母猪这才起身,就在它趴着的地方冒出一股泉来,不管什么样的大旱,泉水从来不干,当地人就叫它‘猪母泉’。又传说泉水里有两尾鲤鱼,是龙子化身,平常人根本看不见,想不到你竟能把两个龙子请出来,看来你这娃儿不是平常人!”
猪母泉鲤鱼现身确实是个稀罕事,刚才岳父当面赞他,现在王介又这么说,苏轼心里十分得意,嘴上却说:“这也没什么。”
正说着话,又有两个人从山坡上走过来,走在前头的一个男孩儿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另一个穿绿衣的女孩子跟在后边,脸色绯红,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细看之下,正是在树林边跟苏轼讨诗的那个人。待走到近前,男孩儿上前和众人见礼,称王方为“叔父”,王愿为“兄长”,也叫苏轼一声大哥,女孩儿却羞怯异常,一句话也没说,就在王介身后坐下。
到这时苏轼才弄清,原来刚才碰上的女孩儿是王介的女儿,也就是夫人王弗的堂妹。眼见这女孩儿满脸羞涩,不敢和旁人讲话,只躲在边上和王弗说悄悄话儿,觉得有趣,不觉把她多看了两眼,不想那女孩儿也正抬头看他,两人目光一对,女孩子赶紧扭过头去。
王介一来,酒席上的气氛就不同了。
王介酒量极大,人也豪爽,连喝了几碗酒来了兴致,指手划脚大谈时事,说起蜀地捐税之重,生民之苦,忍不住大发感慨:“大宋朝当官得太多!戴乌纱的几十万,人人伸手向国家讨俸禄,宰相月俸三百贯,参知政事两百贯,尚书、侍郎五六十贯,九卿三四十贯,全算起来,当俸禄一年就有上千万贯!这些钱都从百姓身上弄,又有边患,朝廷要养兵,这些钱也从地方上出,年年加赋!地方官又偷着从百姓身上拨毛,庄稼人土里刨食,每年所得都有定数,朝廷赋税几年就涨一倍,试问一个农夫有什么办法能让地里多长出两倍三倍的庄稼?结果一逼即死,破产倾家!别的地方不说,单是青神一县逃亡百姓就数以千计,这还是天府之国富裕地方,那些穷地方的百姓怎么过日子?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中国人自古就以“莫谈国事”为荣,像王介这样的直率人往往会闹个冷场。现在他这些直话一说,席上的人都不吭声了。
这时众人在河边聚坐也有两个时辰,带来的两坛酒已尽,王方、王介都有了七分酒意,起身顺着河岸散步行酒,王愿陪在父亲身边,王弗忙着收拾东西,苏轼虽然也喝了两碗酒,并未深醉,坐在草坡子上看红日西沉,晚霞灼空,河对岸农夫荷锄骑牛缓缓行来,言语细碎如蚊蚋,可闻而不可辨。看着田园景色,觉得心境似水,将流未流,说不出的闲适安祥。
正在静坐无言之时,忽然有人轻扯衣角,回头一看,是王介的儿子王箴,笑着问他:“大哥有诗吗?”
听这一问苏轼倒糊涂了。
王箴手脚也快,已经取过纸找块平地铺上,拿两块石头压住纸角,把笔塞到苏轼手里。苏轼只得打起精神想了想,执笔录了一首:
“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耕牛未尝汗,投种去如捐。
农事谁当劝,民愚亦可怜。平生事游惰,那得怨凶年。”
王箴拿起诗笺飞一样跑进树林里去了,哪知片刻功夫又空手跑了回来:“大哥这里有没有写景的诗?”
王箴这一问比刚才更怪,苏轼聪明得很,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往树丛中望去,只见翠衫半幅一闪而逝,这才明白,暗暗好笑。知道女孩儿家厌烦政治,只爱灵动华美,刚才那诗丑陋,难怪人家不喜欢。忽然想起,就把在林中偶得的那一阕《水龙吟》写了出来: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里去,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王箴捧起笺子又跑进树丛中去,这一次却不再回来了。
在树林间偶尔想出那阕《水龙吟》的时候苏轼并不觉得有多精彩,后来写了送人,再一回思反而觉得有趣。晚上回到住处就找笔墨把这首词录了出来。正巧夫人走进来,拿起来读了一遍也是连连点头,知道丈夫平时并不填词,就笑眯眯地问他:“你从哪儿凑出这么一篇东西来?”
苏轼随口说:“今天喝了些酒,在林子里闲坐着偶尔想到的。”见夫人把这首词反复把弄不舍得放下,也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个真正得了这首词的绿衣女孩儿来,不经意地问道:“今天在河边饮酒时,你叔父身边那个穿绿衣服的女孩子是什么人?”
女人的心机敏感如针,王弗本就觉得这首艳词来得蹊跷,忽听苏轼说出这话,不禁一愣,咬着嘴唇想了想才说:“你说的是二十七娘?她是我叔叔的小女儿。”
这个话题若就此打住还好,可惜苏轼不懂看夫人的脸色,昏头昏脑地又问了一句:“也有十四五岁了吧?”
一听这话王弗不由得放下针线,瞟了丈夫一眼,故意问:“你打听她干什么?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想把她说回来给你做小?”
想不到随便一句话竟引出夫人的醋意来,苏轼忙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王弗冷笑道:“你现在中了榜眼,明年就要做官了,那时自然要买宅纳妾,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二十七娘是我们王家最好看的丫头,你要是看中了我就帮你说过来,嫁给你这个大才子也不算委屈她。十年之后你做了宰相,我也老了,惹你厌了,就躲出去,腾出日子给你们过,你身边有个伴,我也能得个清静,你说好不好?”
王弗平时颇为温顺,想不到今天忽然发了脾气,说出这么一番又酸又苦的别扭话来。苏轼心里本来没什么想法儿,却被夫人一顿数落,又羞又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嘴里斥道:“这叫什么话!莫名其妙。”一气之下也不洗漱,扯开被子蒙头睡下了。
男人的心思女人总能摸透七分,女人心里想什么,男人却一点儿也不懂。
其实二十七娘今年才十一岁,只是身量高些,模样儿又生得好,看起来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王弗说什么“给你说回来做小”都是胡说的。可苏轼忽然写出这么奇怪的词来,又在夫人面前贼头贼脑打听二十七娘的事,除了说明他好色,贪恋人家的美貌,还能有什么?
苏学士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其实骨子里也和天下男人一样好色。只不过这好色的心思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可苏轼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儿夫人却听得出来,当然不乐意。
可惜夫人心里这份酸意苏轼半点不解,只发了顿脾气,没有一句慰问。王弗这份小心眼儿对旁人说不出,也没人体谅她。见丈夫负气睡了,心里说不出的委屈,一个人坐在灯下掩着嘴悄悄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