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苏夫人病逝了(2 / 2)
王弗夫人去世才一年,苏轼这个多情种子还没从丧妻之痛中恢复过来,想不到另一个沉重的打击又落在苏轼身上,苏洵于英宗治平三年病逝,苏学士的仕途又一次中断了。
苏老泉的病逝比王弗之死更令人惊愕。
出事前不久苏洵还在为朝廷编纂礼书,回家后关起门来写另一本著作,名为《易传》。偶有闲暇就收拾园子,或者呆在堂屋里赏玩那四面吴道子真迹门板,白天晚上忙忙碌碌,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病来。哪知这天下午苏洵擦拭几块门板的时候忽然摔倒,醒过来时半边身子已经瘫了!苏轼赶紧找郎中诊治,却已药石无灵。
临终前苏洵只挂念三件事:一是《易传》尚未完成,希望两个才华出众的儿子能把这本书续就;二是苏轼丧偶之后父子二人孤苦无依,让老父亲很不放心,虽然王家那头婚事一年没有提起,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也希望儿子回乡之后在这上留心,若能迎娶世交之女最好,若王家的女儿已聘,也不要一个人蹉跎太久;三是苏家贫寒,这次大丧只怕有朋友来送赙仪,苏老泉最有骨气,特意嘱咐两个儿子,不要收受别人送来的银两。
父亲的遗言苏轼不敢不听,哭着答应了。与弟弟苏辙一起在父亲床前守到天亮,治平三年四月二十五日苏洵病逝,享年五十八岁。
父亲突然去世,苏轼兄弟悲痛欲绝,立刻上报丁忧。
英宗皇帝早前曾读过苏洵所做的名篇《六国论》,知道此人的才名,加上苏老泉负责编写的《礼书》已经完成,也算有功于朝廷,下诏赐给苏洵银一两百,绢一百匹。
钱财是身外之物,再多也没意思。苏老泉一辈子好胜争强,就想在仕途上有所表现,可到去世仍然是个八品主簿,又可怜又可惜。苏轼知道老父亲的心思,就和弟弟一起上奏辞谢银两,请求英宗皇帝授给苏洵一份哀荣。英宗也同情苏洵的才气,下诏:苏洵追谥为光禄寺丞。又知道苏家父子三人才大官小、俸禄微薄,恐怕财力不足,特旨命礼部备下官船送苏洵灵柩回眉山。
听说苏洵病逝,参知政事欧阳修耸然动容,立刻到苏家来拜祭,这才听说苏轼一年之内丧妻于先、丧父于后,回乡时要把两副灵柩都带回去,朝廷虽然派了船,只怕银钱仍然不够,就封了二百两银子做赙仪。苏轼、苏辙想起父亲遗命,坚辞不受,只请欧阳修为老父写一篇墓志铭,欧阳永叔毫不推辞,当场挥笔为苏老泉写了墓志铭。
欧阳修之后,宰相韩琦也亲到苏家吊唁。
韩琦和苏家父子三人其实没有深交,但苏洵早年进京求官时也到韩琦府上拜访过几次,后来苏洵负责编纂《礼书》,与宰相打过几回交道。加之英宗皇帝想重用苏轼,却被韩琦再三阻止,这事已经传开,苏轼虽然不埋怨,韩琦却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借吊丧的机会封了三百两银子送上,也不算道歉,表达个心意罢了。
欧阳修的赙仪苏家都不收,韩琦的钱苏轼当然更不肯要,再三推辞,只求韩琦为苏洵的遗作《易传》写了一篇序文。
其后苏老泉生前的故交好友都来吊唁,苏轼兄弟只收挽联,银钱一律辞谢。
六月,追谥苏洵的文书下达,苏轼带着父亲、夫人两副灵柩与弟弟全家一同登船,悲悲切切返回眉山。走到半路遇见一位朋友:天章阁待制李师中。
李师中也是一位才子,与苏家三人皆是文章之友,尤其与苏轼交情最深。这次半路相遇,听说苏洵病逝,急忙过舟来吊,闲话之时苏轼又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原凤翔太守陈希亮也病故了!
宋朝有一个惯例:地方官府交纳钱粮税赋之后如果有富余,多出来的钱可以买成柴炭、粮食之类发给官吏使用,官府办酒席、外地官员过境的招待费也可以动用这笔钱,名叫“公使钱”。但“公使钱”都有细账,使用上有明文规定:只能作为官员福利,如果地方官侵吞“公使钱”或者拿“公使钱”买礼物私下馈赠,都是犯法的。但人之常情,大家也不在意,拿“公使钱”送礼的事情很常见。这次有人到凤翔,送给陈希亮十几坛子好酒,陈希亮又把这些酒分赠给手下人,哪知这些酒竟是这个当官的挪用“公使钱”买的!事情追究起来,送礼的官员受了处分,陈希亮也因此遭到弹劾,被罢了官。李师中这次到凤翔就是接替陈希亮担任凤翔知府的。
陈希亮是个要强的人,做官多年政绩突出,可惜朝中无人,最多只做到转运使而已。现在年纪大了,本想做完一任凤翔知府就退休,想不到竟落了这么个下场!这位刚直倔强的老爷子大受打击,刚回到家就病故了。
陈太守故去了!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
辞别李师中,苏轼坐在船舱里,想起陈希亮对自己的培养,在凤翔闹的误会,以至后来的和解,由此又想起了永不能再见的夫人……不由得痛哭失声,这才明白人世无常,无常是苦,苦不堪言。
回到眉山以后,苏轼把父亲与母亲程氏夫人合葬,王弗也被葬在程夫人墓旁。苏轼为夫人亲写墓志。回到家里,只见四壁萧然,剩下的只有那四块莫名其妙的宝贝门板了。
当初苏学士把四面门板当成奇珍异宝不顾一切买回来,如今再看这些东西却只觉得厌烦。
自己与夫人共渡十年,琴瑟和谐,唯一的争吵就是因为买了这几件东西。也因为买下这些门板,苏家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还债,夫人在凤翔三年日子过得异常清苦,到去世也没享一天福。父亲的身体本来很好,得了门板才一年就病逝了,想来大概是这几块门板历过兵劫,染过鲜血,已成了不祥之物,再留着也没意思。
这些雕着菩萨、天王的门板最好还是送到庙里去供养吧。
也巧,苏轼刚有这个想法,便有一位惟简大和尚到府上来吊唁苏洵。
惟简大和尚在成都大圣慈寺出家。这大圣慈寺是成都府第一大禅林,蜀中知名,惟简和尚是大圣慈寺下设中和院的首座,与苏家很有交情。现在惟简到眉山来吊唁苏老泉,苏轼立刻认定这是天意,就告诉惟简和尚,自己手里有这么几块门板,想送到寺院供奉。
听了四面门板的来历,惟简立刻认定这是佛门宝物,及至见了真品更是叹为神奇,害怕苏学士变卦,立刻就要把门板带走。
惟简对这几件东西如此看重,倒让苏轼想起五年前得到此物时的心境,就问惟简和尚:“这四面门板本是唐明皇的东西,可惜唐明皇守不住它,后来这宝贝辗转流离,又到了我父亲手里,我父亲还是留不住它,现在你想把这些宝贝搬到庙里供奉,试问你一个僧人又怎能留住这些东西呢?”
惟简和尚没什么才气,只有一份老实,立刻答道:“施主放心,这些门板到了庙里,贫僧必以性命守护,纵使剜我眼、断我足、剖我肝肠,我也绝不让人把这宝贝夺走。”
惟简的决心不可谓不大,可他说的话苏轼却不以为然:“大和尚肯以性命守护此宝,可你的寿命有限,倘若将来圆寂,又由谁来看护此宝?”
惟简想了半天,又说:“这也不难,贫僧回去以后召集僧俗人等,当众在佛前起誓:此宝为佛门之物,若有偷盗抢劫以牟利的必遭天谴,不得善终!这么一来别人就不敢觊觎了吧。”
苏轼又摇摇头:“难说。世上有不信神不信鬼的恶人,你发的誓对他没用,想偷还是来偷,要抢还是来抢,你又能怎样?”
被苏轼这一追问惟简也没主意了,半天才说:“施主有什么好办法?”
惟简和尚一个反问,苏学士自己也愣住了。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什么是“刍狗”?就是用草扎成的小牺牲儿,专门在献祭的时候摆上去烧掉的!由此可知,世间万物其实没有一件是保得住的。周天子铸九鼎、秦始皇立铜人,坚如磐石吧?阿房宫、未央宫、大明宫富丽堂皇吧?如今何在!更别说这么几块烂门板了……
苏子瞻刚才问和尚的话其实是个牛角尖儿,一句话不但把和尚绕进去了,就连苏轼自己也稀里糊涂钻了进去。好在苏学士还有慧根,又及时转了出来,悄悄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必用性命守护此物,赌咒发誓也没用。就把它们摆在庙里,告诉别人:‘这些是苏子瞻为纪念父亲供奉到庙里来的,是儿子对父亲的孝心。’天下人都有孝心,听了这话也就不忍心偷盗了。若真来了没人性的恶人,非要偷,非要抢,咱们也没办法,反正尽你的一份心就行了。”
惟简刚才说的本就是这个意思,却被苏学士绕了个晕头转向,到最后苏学士自己又把话说回来了,惟简从头到尾都没弄懂,只好含糊答应。
惟简和尚头脑简单,百事不懂,只知道凭真心,办好事,这样的人其实最幸运。苏子瞻聪明得很,可就因为太聪明了,有时候也真活得挺累。
这四面门板就此布施给大圣慈寺了。为了供奉这些佛门宝物,惟简和尚又发愿要筹募一千贯钱,修一座佛阁专门保存门板。苏轼觉得是好事,就和弟弟苏辙各拿出二十五贯钱捐到寺里,为建阁出一点力。
前后花费一百二十五贯,和夫人吵了一架,过了三年穷日子,到今天,苏子瞻算是彻底割断了与四面门板的缘分。其后苏学士回京师作官,有生之年再未回过蜀地,也再没见过此物。
老子说:“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五味使人口爽,田猎驰骋使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使人行方。”这话一点也没错。
人这东西呀,只知道“损不足而益有余”,整日瞎忙,忙到最后竟是木匠带枷——自找罪受,真是糊涂得可笑,糊涂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