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2 / 2)
苏轼这一问刁钻得很,清顺却只是微微一笑:“学士说得对,躺在**念佛其实是为了睡觉。但睡觉是什么?无非是个‘真自在’。我念佛求的是‘真自在’,睡着了正好得一个‘真自在’,分明是一回事吧?既然是一回事,念佛的时候当然是真心,学士怎么说是假的?”
被清顺一说,苏轼无话可回了。
清顺又说:“曾有施主问一位大和尚:‘人生最高境界是个什么?’和尚说:‘无非是该吃吃该睡睡。’那人不满意,便问:‘至高境界怎么如此简易?’和尚就说他:‘你以为该吃吃该睡睡是简易吗?该吃时就饿了,自然吃得香甜,该睡时就困了,自然睡得踏实,这是大福报,那些困于贪瞋痴妄之苦不能自拔的人哪能得到?’”
清顺把话说到这里,苏轼早就听呆住了。清顺也就顺理成章地问他一句:“这‘该吃吃该睡睡’的境界施主能得吗?”
清顺一语,顿时让苏学士想起早年考试求官的辛苦,巴结权贵的寒碜,朝廷里无穷无尽的陷害,判官厅上殴辱百姓的邪恶卑鄙,不解风情强拉硬扯、几乎误了周韶终身的那份愚蠢讨厌……往回一想,这半生苦挣苦熬,错漏万端,无可奈何,哪有什么境界?不由得双手合什,口中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出家人是个与世无争的旁观者,世人的辛苦无奈清顺大和尚都看见了,因此起大慈悲心,时时愿意度人。现在苏学士口宣佛号,可知心中动了善念,清顺也就正好度他,微笑道:“既然平时受了苦累,今晚何不平心静气好生歇歇?”
世俗人的奔忙劳苦其实比寻食的鹰犬还要无趣,能在这空****静悄悄的僧房里静坐也是福气。苏学士就学着清顺和尚的样子在竹**盘膝而坐,双眼微闭静意定心,一开始倒觉得心似空盘,内中无物,渐渐想起家里人来,不知二十七娘这时候睡下了没有,苏迨顽皮得很,今天比平时乖吗?心里思绪万端,身子也就不稳,歪歪扭扭得,闹得身下竹床“吱嘎”作响。又过片刻,越发坐不住了,正想起身,却听清顺和尚絮絮地念起经来:“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清顺和尚的声音细如蚊蚋,不留心不知他念的什么,细听字字真切,平直中微有抑扬顿挫,如风拂竹影,似檐头滴雨,有声无意,不听却听,家务俗事一下子被推开好远,刚刚骚乱的头脑这时候又静了下来。
就这么静坐了好久,苏学士身子微微一晃,睁开眼来,只觉得浑身松快,灵台清明,如同睡了一场好觉。
在僧舍中打坐入定对苏学士来说是头一回,想不到入定的感觉这么舒服。回头看清顺,仍像刚才一样盘膝静坐,忽然明白,自己来了,清顺是这样,自己不来,大和尚仍是如此,从心坎儿里赞叹了一声:“大和尚好福气。”
苏子瞻忽然说这话,清顺笑问:“哪里有福气?”
“夜里不需灯火就是个福气,让人羡慕。”
清顺微微摇头:“学士说错了,不是贫僧有福,而是世人不知惜福。”
清顺这话说得很好,苏学士懂了一半,深处的哲理却若存若亡:“大师这话何意?”
清顺缓缓问道:“学士今天身体有恙吗?”
“还好。”
“你来我寺中时,路上见到那些矫捷健壮的行人,羡慕他们吗?”
苏轼想了想,摇头道:“不羡慕。”
清顺笑道:“对呀!你身体无病,这是正常事,所以你见了无病之人也不羡慕。但若身体有病就不同,腿坏了就羡慕步行如飞的人,手断了就羡慕提篮挑担的人,这不是别人有什么‘福气’,是病人自己不知惜福,把身子搞坏了。房里的灯火也是一样,除人以外,天下万般生灵哪有个点灯的?就算是人,点灯为什么?无非照一个虚妄。只为这一照,就要想办法赚灯油钱,赚回一瓶油就点一盏灯,赚回两瓶油,倒想点三盏灯,听说有那巨室富户宅院里灯火千百盏,点的是人欲,照的是妄想。何苦来哉?人心最贪婪。有个故事说四个读书人进京赶考,碰巧住在一起,四人各言志向。一个说:‘我将来做了官,一定要赚足十万贯,做个富家翁!’另一个说:‘要是我就去做一任扬州知府,三年下来,所得何止十万?’第三个说:‘钱财是身外物,等我做了官,攒下钱就请道士炼金丹,吃了以后长生不老,骑鹤飞升做个神仙!’第四个却说:‘我的志向乃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呵呵,他一人把那三人的想法儿全得了。可见人心是个无底洞,多少物欲也填不满。”
被清顺和尚一说苏学士也悟到了:“其实不点灯最容易,想点灯却难,世人舍易求难,是自寻堕落。古人说:‘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而向西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讽刺的就是这些人。《道德经》上说:‘五色使人眼盲,五音使人耳聋,难得之货使人行方。’说得就是这回事。”
清顺微微点头:“三教同流,说的都是一回事。”
儒、释、道三家本是一家,内中哲理都是一样,这个苏轼也知道。可苏学士和清顺大和尚却不是同一种人。大和尚早已修得心如止水,苏学士却是个猴儿脾气,好容易静坐了一阵子,现在又熬不住了,笑着问:“如此好月色,大和尚可有诗?”
清顺知道苏学士的脾气,再想引他入定也办不到了,笑着说:“和尚无诗,却有别的好东西。学士想要,就拿好诗来换吧。”
苏学士既有慧根又有**,静夜之中与高僧对坐论法,头脑明晰心热如火,想不写诗都难。略想了想,低声吟道:
“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俗者,“谷人”也。
人都活在社会上,谁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五谷杂粮是要吃的,经营算计也在所难免。但堕入流俗沉迷物欲,到后来把“自己”都忘了,也没意思。竹子的气概在于清寒不凋,宁折不弯,虚心有节,若以此养心,或许不至于流俗。苏学士这首诗虽不能治好那“屠门大嚼”的贪心病,毕竟于世人大有益处。
听了这样的好诗,清顺和尚不由得轻击两下掌,赞道:“不愧是苏子瞻。”起身走出僧房,半天才回来,怀里却抱了一张琴,在蒲团上坐了,把琴置于膝头弹奏起来。
苏轼与清顺和尚交往颇深,竟不知道他会弹琴。昏暗中侧耳静听,只觉深广舒缓,苍凉古雅,不知是何曲目,当下闭目凝神专心听曲,直到一曲终了才叹道:“想不到大师有此手段!不知这是什么曲子?”
清顺淡淡地说:“并无曲目,心里想着月色就弹一个‘圆’,心里想着竹子就拨一个‘风’,随心信手,愉悦耳目,过后就不记得了。”
清顺说的是句实话,暗中却含着一条哲理。今夜的苏学士得风、月、竹、琴之助,思路比平时透彻得多,竟悟到了,高声笑道:“大师好境界!”
清顺笑问:“我有什么境界?”
苏轼笑道:“心意手随是个小境界,事过便忘是个大境界。大和尚得此大境界,实在难得。”
见苏轼果真悟到,清顺也很高兴,笑着说:“学士既然明白了,何不也入这‘事过就忘’的大境界呢?”
想入“事过便忘”的境界,谈何容易?苏轼叹了口气:“我这人混浊入骨,媚俗不堪,想得此境界,正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上下求索罢了。”说完这话,不由得心中感慨,拈过笔来,借着月色在墙上写了一首:
“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
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
门前剥啄谁叩门,山僧未闲君勿嗔。
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
在这没灯火的僧舍里,苏学士听了一支“无名无谱”的曲目,证了一个“事过便忘”的境界,交了一个“无事无心”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