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抗命,太守聊发少年狂(2 / 2)
神宗皇帝不傻,知道《手实法》是吕惠卿在拍马屁、表功劳,其中弊病太多,稍一试行,怨声载道,宰相韩绛也在皇帝面前责备吕惠卿“胡来”,结果神宗皇帝一摆手,把这道新法给废了。
《手实法》风波总算撑过去了,哪知朝廷乱事多如牛毛,尤其王安石罢相以后,虽然宰相之位被韩绛、吕惠卿坐了,可这两人的威信远不能与王安石相比,“三司系”几个首脑人人都在觊觎相位。要想往上爬,就得逢迎皇上的意思,琢磨怎么从百姓身上榨油。
苏轼刚把一个《手实法》扛过去,尚书郎赵成伯又到了密州,告诉他,朝廷打算把密州的盐收归官卖。
密州的盐关系十几万百姓的活路!苏轼忙和赵成伯商量:“密州产的盐一向允许百姓贩卖,现在到处饿死人,百姓们只剩贩盐一条活路,朝廷把盐收归官卖,万一激起民变怎么办?”
赵成伯和苏轼是旧交,对密州的情况也有所知。可朝廷内斗激烈,他这个小小的尚书郎不敢得罪当权者。只能打起官腔儿:“如今秦陕、两浙、两淮各地所产的盐都由国家专卖,为何到了密州就实行不得?”
苏轼忙说:“密州百姓太穷,官卖的盐他们吃不起。”
“朝廷在各地所定盐价不同,富裕的地方盐价高些,像密州这种穷地方盐价自然定得低,不至于吃不起。”
苏轼连连摇头:“你不知道当地的情况。密州旱灾接着蝗灾,已经穷到极点。官卖的盐再便宜也比私盐贵,到时候百姓都买私盐,岂不平白惹出个‘贩私盐’的祸来?”
苏轼在这里诉苦,赵成伯根本不听:“敢贩私盐就抓!”
苏轼把两手一摊:“那咱们就得算算账了。我在杭州办事盐枭的案子,那些盐枭三五百人一帮,见了官军就上来拼命!密州民风强悍,比杭州人凶得多,现在他们靠自己的力气推车贩盐挣一口饱饭吃,还能安生,朝廷把盐收归专卖,等于把这些人都逼成了‘盐枭’,到时候密州郊外变成战场,盐枭与官军天天死战,局面如何收拾?”
赵成伯知道苏轼脑子快舌头利,说不过他,可他是来办事的官员,不和苏轼争论又不行,只得说:“朝廷决策自有道理,咱们是办事的官员,把事办好就行……”
苏轼立刻抢过话头:“办事官员把事办好,这话没错。可我觉得朝廷让怎么干底下就怎么干,这并不算‘把事办好’。朝廷的决策对,官员们就要认真落实,朝廷的决策若有疏失,咱们就得替百姓说话,劝住朝廷,这才真正‘把事办好’了。孔夫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能接受的事,咱们就得向上反应,这才叫‘官’呀。”
要说辩论,赵成伯真说不过苏子瞻,愁得直咂巴嘴儿,半天说了句:“河北、京东两路的盐改由朝廷专卖,这是三司使章大人的意思……”
赵成伯知道苏轼和三司使章惇是莫逆之交。现在这个主意是章惇出的,苏轼总不好意思再驳了吧?
哪知不提章惇还好,一提章惇苏轼反而火了:“子厚一向是个正派人,怎么忽然出这误国害民的鬼点子!”自己又想了想,“我看章七不至于此,大概有人在背后撺掇他。看来我得写封信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苏轼这个人心眼太实诚,不是个从政的材料。他以为章惇为人正派,不会提出这些害民误国的措施来。其实苏轼哪知道,王安石罢相之后朝廷出现了权力真空,“三司系”出身的吕惠卿、章惇、邓绾、李定正在私下争权,这种时候章惇提出害民恶政拍皇帝的马屁,既是为“三司系”,也是为他自己,这里面私心很多,“正派”二字却未必谈得到。
苏轼这个人真有一股子夯劲儿,人家一提章惇,他这里马上就要写信责备章惇,这不是让赵成伯难堪吗?赵成伯实在没办法,干脆反过来替苏轼出主意,笑着说:“此事已成定论,子瞻写信给章大人,我看不如写给文侍中吧。”
文侍中,就是仁宗朝的老宰相文彦博,如今在朝担任侍中一职,除了太傅曾公亮,朝廷里就数文彦博资格最老,这个人说话还是管用的。
赵成伯让苏轼去找文彦博,是怕苏轼给章惇写信捅破了窗户纸,让他难做。苏轼没什么心眼儿,想不到这一层,还以为赵成伯好心帮他出主意,当天就写了封信送到京城去了。
文彦博果然有办法,苏轼的信进京以后,密州之盐收归官卖的话从此没了下文。
当年王安石曾经笑话苏学士,说以他的本事最多只能当个府判官,这话错了。以苏轼的心肠、骨气和能力,能做一个非常出色的知府。
如今苏轼到密州一年多,来自朝廷的两个大麻烦都被他硬扛过去了,“密州四害”中盗贼、青苗、盐税三害都给他破了。只可惜蝗虫之灾不是人力能解决的。然而“旱蝗相因”,大旱才有大蝗。苏太守或许治不了蝗虫,可他有一项了不起的本事,会写青词,能为百姓“求雨”。就命刘判官、余主簿备了祭品,亲自写下一篇青词到常山求雨。词曰:
“农民所病,春夏之际,旧谷告穷,新谷未穟。其间有麦,如暍得凉,如行千里,弛担得浆。今神何心?毖此雨雪!敢求其他,尚悯此麦。尚飨。”
苏太守这篇青词语气严厉,责备雨神欺负百姓,请求神明不要吝啬。这率直的文章真有奇效,刚把青词焚化,空中已是风声隐隐,等众人下了常山,天际已见云气腾腾,眼看真要下雨,这些人急忙在山下一个叫“铁沟”的小村里借住下来。刚在屋里坐定,只听一声炸雷,急雨从天而降。
眼看求得喜雨,众人齐声欢呼。刘判官叫道:“如此喜事怎能不庆祝!”
遇到喜事当然要庆祝,只是庆祝的方式各不相同。杭州人高兴的时候就在望海楼饮酒赋诗;密州人狂喜之时就喜欢打猎。于是刘判官叫来当地保长,让他寻几副弓箭,两条虎叉,从村里借了一群细狗,一行人进铁沟打猎去了。
铁沟是常山脚下一条深谷,草木茂盛,多有山鸡狐兔之类。太守一行人狩猎整天,共得野兔七只,草狐一只,山鸡一只,大概算算,各人或多或少都有收获,唯独苏太守两手空空,回来时比去时东西更少——猎物一只未获,箭倒让他射丢了七八支。
苏学士不是干这事的人,打不着猎,他自己倒不在乎,笑呵呵地说:“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已经叫人骑快马回家,叫拙荆烧好热水,备下大盐、葱、姜、八角,只等晚上炖兔子肉吃,想不到老头子的手气这么差,只好捉一串蚂蚱回去炖了吃肉。”
苏太守一句胡扯引得众人发笑。刘庭式也笑说:“大人空手而回,到家怕是不好交待,不如晚些回去,在外头吃了再说。”
苏轼也笑道:“这话在理,一人吃饱,余人不问。”几个人就在路边下马,捡些枯枝败叶生了个火,挑了几只肥大的兔子在山泉边洗剥出来,胡乱抹了一把粗盐就剁成小块扔在火上烤着,片刻已经香气四溢,又凑了两壶冷酒,就在山脚下吃喝起来。
苏学士没酒量,几杯下肚已有醺然之意,谈笑越发豪爽。席前几个人都盼着太守写诗,故意捧酒肉来供着他,苏轼嘴馋肚大,吃得满嘴流油,兴致越发高了。刘庭式在旁笑道:“田猎已毕,大人没得猎物,不如用诗来补吧。”
没有猎物用诗来补,这话有意思。苏轼嘴里咬着一条兔腿挥手直叫:“我有诗了,拿纸笔来!”几个随从忙取过笔砚,可惜山石凹凸不平,铺不得纸,正在发愁,刘庭式已经把身上穿的袍子脱了下来:“就写在这上头。”梅户曹忙走上来扯住袍子下襟,刘庭式也用力扯紧衣领,把一件布袍展平了,苏轼匆匆忙忙把兔肉吞落肚里,又倒了一大碗酒,一口喝干,仰头呼啸一声,舔笔挥毫就在袍襟上题了一阕《江神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当年飞将军李广夜惊遇虎,箭没石中,一时意兴,不可复得。苏子瞻这一阕词喜乐颠狂之作,场面如天帝行狩,词句似激**雷霆,片刻之后连他自己也不复能做,而天下能望其项背者少。
刘庭式把衫子铺在一块大石头上,连着读了三遍,不由得叹一口气,嘴里喃喃道::“天下人从此知道有密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