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大逢欢,昏眼细看(2 / 2)
从这顿酒宴以后,苏轼又到徐太守府上去了几次,每每尽兴而归。后来干脆太守有请必到,只要到了一定有词。那些歌姬舞女都以咏唱苏词为荣,谁得了苏学士一首词,就对别人说这是苏学士“专给她写的”,以此自抬身价。而苏轼性情随和,人也好哄,脑子又快,不分好歹,只要有人来求诗词,提笔就能应付,这一来歌妓们都把苏轼当成了值钱的“宝贝儿”,把他越缠越紧。徐大受一开始把苏轼当成朋友,时间一长,见苏子瞻浅薄随和,每每和歌姬们厮混,对他的敬重日减,渐渐只当苏轼是饮宴陪衬的“清客”之流了。
庄子有言:“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有了“甘若醴”的味道,怕就不是“君子之交”了。
偏偏苏夫子头脑简单,前头受了皇帝的迫害,孤苦寂寞心气难平,忽然被太守器重,又有这些美人用笑脸儿哄他,虽然这些不是苏轼想要的,毕竟他也从这上头得到一些慰藉。眼下苏轼一无所有,稍一软弱,就把纵酒贪欢当成唯一乐事,却没想到自己正在一点点上瘾,同时也在不经意间自损清誉,自降身份,自坏品行。
对苏子瞻这样的文人而言,朝廷是埋人的坟坑,欢场是化骨的毒药!多少俊杰被权力折辱,多少天才在酒色中消磨。苏子瞻先已受辱于朝廷,如今又渐渐销蚀于欢场,眼看快要毁了。可惜苏学士全不自知,还在一步步往这条错路上走。
都说“糊涂人没药医”,这话对!好在糊涂的苏学士身边还有个明白人,就是那个有十分心眼儿的聪明丫头朝云。
以前在杭州、徐州苏轼偶尔也去欢场上打混,却从不贪恋虚荣,甚而厌恶这些无趣的应酬。可到黄州半年,他的性情已经起了变化,这些都被朝云看在眼里,暗暗害怕,也替苏学士着急。
这天苏轼又到太守府上喝酒,二更过了才乐呵呵地回来,到了门上,却见灯火全无,黑黢黢得。
苏轼这人天生有福,一辈子总有人挂念他,无论如何晚归,总有人等着伺候他,以前二十七娘是这样,如今换成朝云还是一样。像今天房中灯火全无人声寂静还是头一次。苏轼粗心,以为朝云先歇了,也不计较,摸黑走进去,哪知黑暗中立刻有人问:“先生回来啦?”
原来朝云没睡,仍像平时一样等着主人回来,只是今夜房里没有点灯。
到这时苏轼才觉得奇怪:“你怎么不点灯?”
听主人吩咐,朝云勉强应了一声,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点起灯火,却只有寸把长的一个蜡头儿,放在苏轼眼前,大概照亮了半尺多远。朝云说了声:“大人先坐着,我去烧些热水。”摸着黑就往外走,才走几步就听“咕咚”一声响,不知撞上了什么,疼得叫了一声。苏轼忙问:“怎么了?”
半天,朝云带着哭腔儿在黑暗里应了一声:“没事……”
苏轼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忙举着蜡头儿过来照看,见朝云捂着额头站在门边,看来不小心撞在门框上了。拉开她的手照了照,倒没碰破,忍不住责备:“冒冒失失的,怎么不点上灯?”
半晌,朝云细声细气地说:“家里没灯油了。”
原来是这个事儿,苏轼点头应道:“明天我去买。”
又是好半天,朝云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咱们家快没钱了……”
苏轼这个人既不会花钱也不会管钱,以前家事听夫人的,到黄州以后都扔给朝云,一直没过问,忽然听朝云说“没钱了”!心里一阵糊涂,忙问:“从京师出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些钱吗?”
朝云今天这么安排,就是要和苏轼算一笔细账:“咱们从京师出来的时候只带了几十贯钱,到黄州半年已经用去了一半儿。大人被朝廷贬到此地,又没俸禄,以后还不知要在黄州熬几年。要说借,只有向二老爷借,可人家那里夫妇两人带着十个孩子,日子本来就难过,听说已经欠了不少旧债,现在夫人又带着三位公子去投奔,加起来十五口人要吃饭!咱们已经给二老爷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再说借钱,怎么张这个嘴?眼看坐吃山空,怎么办?所以我今天没敢去买灯油……也没买米。”
朝云这话把苏轼吓了一跳:“米也没了?”
“还有两三天的吧。”
朝云对苏轼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这些话里故意加了几分“可怜”。
苏轼被贬为团练副使,是个从八品职位,比芥菜籽儿还小。又因为“不准签书公事”,所以断了俸禄,每月仅能支一份微薄的口粮,肉、菜、酒水、灯油都要自己掏钱,日子确实越过越穷。但苏轼没有乱花钱的毛病,朝云从小受过苦,也很会节省,到黄州才半年,日子还不至于紧成这样。可从长远来看仍有“坐吃山空”的危险。
另外苏轼这人大大咧咧,不这么吓他,此人就不知道着急,说个谎也是不得已。
苏学士文思敏捷,嘴巴锋利,可真遇上大事,一点主意都没有。现在听说饭都没得吃了,顿时跌坐在**,嘴里喃喃道:“这怎么办?”
这一夜,破厦里断了鼾声。苏学士愁得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朝云早早起身,像往常一样煮粥给苏轼做早餐,苏学士却比平时出来得晚,朝云见他脸色灰暗双目微肿,知道昨夜肯定没睡好,心里难免舍不得。但大事当前,小事不问,一定要等着苏学士自己说话。
果然,苏轼只喝了半碗粥就搁下碗,犹豫了半天才说:“我想了想,天下人分为士、农、工、商,每种人有自己的活路。我原本是做官的,如今没了俸禄,只好做个农夫……”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却说不下去了,只是黄着一张脸儿偷眼看着朝云,似乎想听她的意见。
其实朝云一番设计,本就是让苏学士抛下浮华,脚踏实地。如今苏学士决心抛下官架子,凭自己的双手挣一口饭吃,正是天下最踏实的事情,也是最长远的计划,朝云心里十分高兴,却不知苏轼为什么犹疑惶恐,以为他这个做官的人对种田养活自己没信心,就说:“大人如今虽然还挂个‘团练副使’的虚名,其实已经不做官了。能做个农夫比什么都强。”
其实苏轼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皱着眉头犹豫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说:“我现在已沦落到这个地步,以后的日子只怕更苦……”说了半句怪话又说不下去了,仍然眼巴巴地看着朝云。
苏学士心里这个“疑虑”虽在情理之中,对朝云来说却是意料之外,所以这丫头再聪明也猜不着,只觉得苏轼今天远不像往日那样爽快,似乎有些惶恐的意思,这副模样倒真是从没见过,只得费心一猜,半晌才恍然大悟,又惊讶又好笑。
原来苏轼慌张,是怕朝云离他而去。
朝云本来出自青楼,人又灵秀纤弱,在一般人想来,这样一只金丝雀哪里受得了苦?虽然苏轼被贬黄州的时候朝云自愿追随,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到黄州后住没得住吃没得吃,平时还要炊煮浆洗,始终甘之如饴,并没有半句抱怨,可苏轼既然准备自耕自食,这份劳作辛苦必然远非早前的日子可比,苏轼以为朝云这样的人必然吃不了苦,早晚要离他而去。
若朝云真的走了,以苏轼现在的境况想留也留不住她。那时候苏学士孤零零一个人,就真是可怜了。
想透这一节,朝云心里三分气恼,倒有七分喜悦。气得是眼前这个男人不知为何如此笨拙,竟想到这么奇怪的事情上去!喜的是原来在苏学士心里自己绝非轻如鸿毛,倒也有些份量,而且看苏轼对她如此依赖,似乎也并不只把朝云当成一个丫头。
这时朝云既要让苏轼放心,又不好意思明说自己“不走”,只能把意思交待出来,让这笨人自己想去。略想了想,笑着说:“要说苦,去年大人被朝廷捉去,我和夫人从湖州到陈州投靠二老爷,半路上被御史台的人两次扣船查抄,东西砸烂不说,两位公子还被他们打骂恐吓!真是气也气死、吓也吓死。后来大人关在牢里生死不知,我们每天提心吊胆,整整熬了四个月,哭出来的泪水足有一缸,那些日子现在都不敢去想了,那才是苦!现在大人虽然受屈被贬,毕竟人好好的,夫人也放心了,家里也安顿好了,最苦的时候都捱过去了,还有什么是咱们受不起的?”说了这些话,又故意带出“咱们”两个字来,觉得苏学士再笨也该听明白了,可又一想,此人头脑迟钝,未必真能明白,还得再说透些,就转个话头儿,温言软语地说,“大人刚才那个主意最好,能不能和知府大人商量,借一块荒地种点粮食,只要有饭吃,别的都不愁了。要是知府不帮忙,我看庙里还有闲地,咱们跟方丈大师商量一下,能开个菜园子也好。”
朝云说了一堆话,苏轼总算听出这丫头心意坚定,是不会走的,心里踏实了些。这才说:“我今天就和知府商量,看能否想个办法。”想起“诗案”发作以来,朝云前头跟夫人一起担惊受怕,如今又陪自己在黄州吃苦,这番情意、这份体贴其实令人感动,想说句感激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笑了笑,转身出门去了。
苏轼虽然一句话也没说,朝云却懂他的意思。
朝云是个苦命人,苏家收留了她,拿她当亲人一样对待,这就值得以死报答了;而今这个才华盖世却又笨得无药可医的男人竟似对她有了一分情意,朝云这颗心儿怕也只能摘给人家了……
不然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