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不系之舟第一章 黄州岁月醇似酒(2 / 2)
九月九日一大早,永乐城外号角齐鸣,鼓声隆隆,西夏三十万大军突然杀到城下。
对西夏而言,富庶的横山是养活半个国家的粮仓,是都城兴庆府的大门,银州是横山锁钥,必争之地!灵州战败之后宋军全线回撤,现在忽然孤军深入西夏腹地筑城,而城池又筑在一处没有水源的绝地。西夏人不捡这个便宜真是没道理了。立刻调集举国精锐来争永乐城!
直到看见西夏大军铺天盖地杀到眼前,徐禧才知道自己陷入了死地。到这时也没办法,一边拼命抵抗,同时派人通知驻在米脂寨的沈括、驻扎延州的种谔赶来救援。
得令之后,沈括急忙率军出米脂寨,然而西夏早有准备,派出精兵沿路阻击,沈括是个不会打仗的文人,惊慌失措,冲了几阵不能得手,转身退到绥德去了。
至于种谔,手下兵马被徐禧抽调一空,延州只有四千来人,若来救援,等于拿自己的性命保这个钦差大臣。种谔是个有血性的将军,若上司值得他卖命,这条命是可以送出去的。可惜被困永乐城的是徐禧,种谔的命也是值钱的,凭什么卖给这个小人?
两路援兵都没消息,西夏大军疯狂攻城,鄜延兵马十分勇猛,没水喝,当兵的绞马粪汁解渴,在三十万敌军的重围之中仍然支持了十多天。可永乐城只是一座刚刚筑起的土城,工程尚未完备,城体也没加固,经过残酷的战斗,宋军还没垮,城墙先垮了!
九月二十日,被困永乐城的宋军已经苦苦支持了十一天,焦渴难耐,正在绝望之际,忽然阴云四合狂风大作,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正在攻城的西夏人忙回营避雨。城里宋军见了雨水都欢呼起来,捧着水缸陶瓮来接雨水。眼看这场雨下了两个时辰,城里坑满渠平,接回来的雨水足够撑些日子了,将士们正在额手相庆,忽然“轰隆隆”一声响,永乐城的外墙崩塌了!
这是天意要败大宋……
见城墙垮了,正在帐篷里避雨的西夏兵齐声嚎叫,三十万人蜂拥而上!宋军再勇,到这时也已无能为力。死战半天一夜,七万精兵尽丧,内侍押班李舜举亲登城头督战,中箭身亡,钦差大臣徐禧不知所踪。筑城民夫十六万余人全部陷于敌手。
永乐城之败比早前的灵州之败更加恐怖,因为灵州一仗宋军全取攻势,战场上自损一千杀敌八百,战场上虽吃了亏,毕竟拓展了疆土,还能隐瞒败绩,吹嘘胜仗,以夺取的土地城池欺骗百姓和地方官,皇帝的面子不至于丢尽。可永乐城一战全军覆没,军士民夫折损近三十万!内侍押班李舜举战死,钦差大臣徐禧陷于阵中生死不明,如此败绩,朝廷再也无法掩饰了。
败报送到京城的时候高太后并不知道。早前她只知宋军大胜于无定河,已经稳住阵脚,以为战事结束了。后来隐约听说宋军又开始在边境筑城,以为小事一件,并未过问。这天正在慈宁殿上小睡,忽然一个太监连滚带爬进了大殿,跪在太后脚下直叫:“太后快去劝劝皇上吧!这样大怒只怕要伤龙体,奴才们已经劝不住了!”
皇宫是最讲规矩的地方,现在太监吓成这样,在太后面前体统全失,高太后就知道出了大事,忙起身往延和殿来,一边悄悄问这太监:“出什么事了?”
太监已经脸如死灰,结结巴巴地说:“奴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听说边境上新筑一城,被西贼围攻全军覆没,折损三十万人!”
听了这话高太后大吃一惊:“一座边寨哪来三十万军马?”
“这次筑得是大城,听说城里有禁军、厢军十万人,民夫二十万,一个都没回来,监军的内侍押班也叫西贼杀了……”
不等太监把话说完,高太后摆手拦住了他:“此事不准对人提起,宫里若有一人知道,就是你传的!”一边恐吓太监一边飞步赶到延和殿,还没进殿就听见有人直着嗓子嚎叫,进殿一看,只见大殿上桌翻椅倒,金盏铜盆、笔砚御札摔得满地都是,神宗皇帝头发散乱双眼赤红,嘴角喷着白沫,攥着一根粗大的青铜烛台冲着脚下一群宦官没头没脑地乱打,嘴里嘶声怒吼,却听不出说得是什么。几个宦官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死命抱着皇帝的腰腿不敢放手,可几个人的力气也扯不住皇帝。忽见太后进来,几个奴才一起爬到太后脚下高叫:“太后救命!”
见皇帝成了这个样子,高太后又气又急,厉声喝道:“皇帝,还不住手!”
此时以英明睿智著称的“活尧舜”已经失去了理智,指着太监们狂叫:“你等只知道骗取官职俸禄,上了战场没一人肯替朕效死!这些欺君罔上的畜生,朕养你们干什么!今天朕就砍你们的脑袋,灭你们的三族!”
见皇帝好像发了疯一样,高太后吓得两腿酸软,一时不敢过去。神宗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把太后瞅了半天,似乎认出母亲来了,扭歪如鬼的面目略微松弛,一身凶焰渐渐收敛。高太后知道皇帝还不至发狂,心里稍安,立刻想起帝王最要脸面,这件丑事不能张扬,忙低声吩咐太监:“你们每人支一百贯钱出宫去养伤,今天的事不准对人提起,外头若有一个人议论,你们几个都夷三族!”太监们慌忙退出去了。
所有内侍都退下去了,高太后这才走到近前柔声道:“皇上万金之躯,何苦如此?”
神宗皇帝牙关震震浑身颤抖,好半天才勉强吐出两个字:“败了……”
听了这句傻话高太后淡淡一笑:“江山社稷还在皇帝手中,盛世依然如故,何败之有?”
高太后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只一句话就解开了眼下的困局。神宗皇帝回头一想,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哪知刚才使气过度,只觉胸口一阵猛跳,头晕眼花站立不稳,顿时跌坐在地。高太后忙上前把皇帝搀回御座,自己也搬一个绣墩在皇帝身边坐了,见皇帝脸上潮热已退,面色由赤红转为青白,抬手摸一下额头,寒冷如冰,满手冷汗,轻轻叹了口气:“何苦如此?”
神宗皇帝二十岁登基,治理天下十五年,用尽了权术,治来治去,终于把国家治成这样,窘迫愧悔难以言状。忽听太后说出这四个字来,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延和殿上空****的,没有臣子,没有内侍,没有皇帝也没有太后,只剩下一位母亲、一个儿子。高太后把神宗搂在胸前任他哭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大宋经五代圣君苦心经营,传至皇上手里,已有一万万子民,国库每年可得一万万赋税,辽国虽大,西夏虽凶,论潜力皆不如大宋。皇上继位不过十五载,国家已富,军力已强。仁宗、英宗的时候西夏兵屡屡攻入秦凤路、永兴军路,为祸不小,今年皇帝兴师直趋灵州,宋、夏之间攻守易势,咱们已经占了上风。皇帝的成就仁宗、英宗都比不得!如今朝廷尚有百万大军,虽然损失些兵马也不算什么,十年就补回来,二十年后,国力比今天还要强上几倍!皇帝今年才三十五岁,前头十五年治出一个‘富强’,后头再用十五年治出一个‘盛世’又有何难?”
高太后只说了几句话,危局尽解。神宗皇帝这才止住眼泪,坐直身子。可今天的神宗再没有平时的一肚子主意了,半天又问:“以后朕该怎么办?”
高太后缓缓说道:“我大宋和辽、夏之战仿佛当年的三国争天下,辽国势猛,大宋富足,西夏凶悍。现在最怕的不是西夏在边境向我反扑,而是怕西夏回身和辽国结盟,辽、夏两路来攻,咱们就被动了。所以对西夏不能再战,当以笼络为先。”
“大战刚停,如何笼络?”
高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宋、辽、夏三强鼎立,谁也信不过谁。这次宋夏之战,大宋伤筋动骨,西夏国本动摇,如果我军仍取攻势,西夏势必不顾一切投靠辽国,可辽兵一来,西夏就成‘前门拒狼,后门引虎’之势,他们难道不怕吗?此时陛下停止攻伐,反而向西夏示好,西夏当然愿意罢兵言和。大宋国力雄厚,休养一年胜过西夏休养五年,所以两国罢兵,咱们获利比西夏更多。”
被太后一说,神宗也觉得有理,半天又问:“该如何着手?”
高太后已经有了主意:“皇上可以下一道诏敕给西夏国王,告诉他们:大宋愿意拿夺取的土地城池交换在永乐城被俘的将士。”
听了这话神宗暗吃一惊:“那可是两千里土地……”
高太后把手一摆:“说说而已,未必真还。”
高太后平时不问政事,如今她第一次坐在皇帝面前论政,说出的话深刻老到,处处高明,神宗心思正在柔弱处,不由得对母亲言听计从。半天又问:“内政如何整肃?”
神宗这一问,其实是针对起用“旧臣”而言。
早在王安石罢相的时候神宗就想招回司马光等人,可整整耽误了六年,旧臣仍未招回。这次对西夏用兵,王珪、蔡确两个宰相只知道奉迎皇帝,徐禧、沈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他如李定、张璪、舒亶之辈大事面前全无主意,根本就是一群废物!神宗对这帮“新贵”失望至极,起用旧臣的意思更急切了。
可神宗在位十多年专倚“新贵”贬逐旧臣,到今天“新贵”们已经暗中结党,宰辅、御史两大权柄都在这帮人手里,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皇帝把国家治成这样,起用旧臣也伤脸面。这些难处,神宗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高太后很明白皇帝的心思,在这上头早有想法:“老身以为整肃朝廷急不得,也缓不得,或者说:急就是缓,缓就是急。”
高太后的话像个谜语,可神宗聪明得很,一点就透:“太后是让朕步步为营?”
高太后微笑道:“正是此意。对司马光、苏轼这些旧臣皇帝可以一年看重,两年起用,三年执政,朝堂上这些没用的人一个个调换,反正这些人根子不深,连根拨起也不难。”
神宗又问:“朕该先拨哪一棵?”
神宗皇帝这一问有些多余了。
高太后极为明智,知道今天皇帝今天心乱气弱,什么事都来问自己。可皇帝城府很深,对权力看得很重,太后把话说多了,过些日子皇帝回过神来难免猜忌。所以见好就收,笑着说:“这些事不急在一天,皇帝也累了,早点歇息。”随即退出延和殿。
大殿上只剩神宗一人,这才静下心来,开始慢慢设想。
早先神宗布局的时候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现在他明白了,朝廷不能没有能臣,大军不能没有统帅,能臣和统帅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朝廷培养、历练出来的。前头十五年皇帝只顾着夺权、敛财,忽略了人才,结果十五年的努力白搭了。后头十五年绝不能再犯这个错。
神宗已经下定决心,从元丰五年开始再一次“抽车换子”,重新布置他手中那盘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