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口棺材(2 / 2)
说起这个笑话,苏轼、苏辙都笑了半天。苏辙又想起正经话来:“听说海南山高林密,瘴气最厉害,兄长这次渡海一定要多带些避瘴的药物。”
听苏辙说这个,坐在一旁的苏过忍不住问:“二叔说的‘瘴气’究竟是什么?”
苏辙告诉侄儿:“‘瘴气’这东西是西南山林间的一种毒雾。南方气候炎热,山中雨雾腾腾好像一口蒸锅,病死的人畜若不即时掩埋,一天就腐坏了,可深山老林里死掉的生灵谁能去埋?结果林间都是阴翳,湿燥恶气不能远去,升为云,落为雨,闻之有毒,淋之有毒,饮之有毒,毒入肺腑,腐坏肝肠,常人难以活命。当地土人久居其间,已经习惯了这些恶毒,又有一些避瘴之术,秘不示人。外来人遇上瘴毒毫无办法。”
苏辙把话说得十分吓人,苏过年轻,听了这些话汗毛倒竖。东坡居士倒不在乎这些,笑着说:“早先有人告诉我黄州有‘瘴气’,到了一看根本没有;这回又有人告诉我惠州有‘瘴气’,到惠州一看,也没什么;如今又说海南有‘瘴气’,我看也不至于怎样。”
东坡居士这么说是给自己和儿子宽心,可他无意之中却说对了。其实“瘴气”这种东西并不存在。
古人对疾病的认识有限,尤其常见的痢疾、疟疾、霍乱等病,古人几乎全无认识。加之古代的政治经济中心在北方,南方经济尚未发展,北方人对南方的气候、饮食、水土不能适应,最怕的就是炎热,而北方人最觉得新奇的,就是南方那漫天的云雨。所以炎热雨雾都被视为有毒之物。却不知道真正毒害他们的并非“瘴气”,而是不洁的水源,有毒的蚊子,再加上被贬官员个个满腹忧愤,这恶劣的心情更削弱了他们的体质,加重了他们的病情。
东坡居士本是蜀中人,他的家乡虽然不像岭南这么热,也是个温润的地方。苏轼又食肠宽大,爱吃爱玩,体质总不会太差,加上他性情豁达,走到哪都能交一帮朋友,懂得自娱自乐,而且被身边的人照顾着,不怎么喝生水,闹病的时候少,所以苏轼一生没遇到过“瘴气”这回事儿。
吃了一顿酸粉,苏轼、苏辙两兄弟即将分手,一个去雷州,一个去海南。眼看这次分别不知能否再见,平日沉默寡言的苏辙叹息连连:“兄长这次渡海,连个‘跟前人’都没有,到了海南如何是好?”
苏辙贬雷州,身边有一生与他相濡以沫的史夫人陪伴,苏轼这几年两位夫人先后去世,孤身一人,看着好不凄凉。
苏学士不怕皇帝、不怕章惇、不怕贬官、不怕偏荒、不怕瘴气,最怕的就是在别人面前想起夫人。现在弟弟无意提到,苏轼心里一阵酸涩,只能强笑道:“子由身边有夫人陪伴,自然是梁鸿、孟光‘举案齐眉’的乐趣;我这老头子也不是孤身一人。”见苏辙不明白,又解释道,“这些年我学了些佛法,知道佛门以‘欢喜心’为夫人,以‘慈悲’为子女,只要有‘欢喜心’相伴,怎么会孤独无依?”
苏轼什么都好,尤其心态最好。听兄长这么说苏辙也觉得宽慰。又问:“兄长还有什么需要吗?”
苏辙问得是“钱”。
人对钱的态度,与他的生活环境关系很大。苏轼发迹早,在朝廷做直史馆、殿中丞,在外头做判官、做知府,家里人口简单,花销不大,所以苏学士一辈子没享过大福,也没受过大苦。这样的人不懂攒钱,就算攒下几个钱,也拿去捐给‘安乐坊’,有一条值钱些的腰带,也拿去送给惠州人修桥用,到今天落难了,苏轼手里的钱连吃饭都不够。苏辙和夫人生了十个孩子,官儿却一直做不大,前辈子受穷受到极点。后来升了翰林学士、御史中丞、门下侍郎,挣到一笔俸禄,史夫人最懂过日子,赶紧用这些钱在颍州买了田产,家里也着实攒了一笔钱。如今虽然也被贬了,可凭着手中积蓄,日子比兄长好过得多。现在他就想接济一笔钱,让苏学士在海南的日子好过些。
苏轼一辈子都是甩手掌柜的,不知钱为何物,也不往这上头想。听苏辙问他有什么需要,忽然生出个怪念头来:“你说从柳州买了一口上好棺木?不如把这口棺材送给我吧。”
听了这个要求苏辙瞠目结舌,半天才说:“兄长要这个东西干什么?”
苏轼两手一摊:“孙觉是个老实人,未必会骗咱们。他说岭南没有棺木,未必是指惠州、雷州,也许到了海岛上就真没有棺材可用了。我这次去海南,九成不能活着回来,带一口棺材过去,回来的时候方便许多。”
苏学士刚刚兴高采烈,现在忽然说这些颓废的话,可见刚才那一番高兴大半是假的——也对,贬居海外,兄弟离别,夫人新逝不能相守,这种时候若真兴高采烈,似乎也太没心没肺了些。
听兄长说出这话,苏辙心里一酸,嘴里说:“不该把此事告诉兄长。”
苏辙意思是说不该把“死在外头”的话讲出来,惹兄长烦恼。苏轼故意歪解,指着苏辙笑道:“子由小气了!”
听兄长开玩笑,苏辙不由得笑了一声,眼泪已经落了下来。苏轼本想装一副笑脸和弟弟分别,见苏辙哭了,忍不住也落下两行泪来。写诗一首留给子由:
“九疑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日未落江苍茫。
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
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
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苏学士又犯了老毛病,写诗讽刺起皇上来了,也不想想,就这么个不学无术凶狠莽撞的皇帝,值得东坡居士费些笔墨去讽刺他吗?
苏轼、苏辙做了一世兄弟,聚在一起却没几年。藤州一别,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