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放农忙假(一)(2 / 2)
叶大雷拿起桌上那根磨得油亮的黄铜烟锅,就着灯火点燃了一小撮劣质的烟丝。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就指着月英和她娘俩了,弟弟妹妹还小。”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在烟雾里显得有些沉闷,“我……我这腿脚,最多能在晒谷坪上翻翻谷子,下田是顶不住了。”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无能为力的焦灼。
叶不凡捧着粗瓷碗,碗壁传递着温热的粗糙感。他看着叶大雷被灯光刻画的愁容,看着叶月英揉搓衣角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听着屋外稻田里一阵紧过一阵、仿佛催促战鼓般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再仅仅是欢迎,更是一种无声的、迫在眉睫的召唤。
他放下碗,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月英姐,”叶不凡的声音不高,却在这低矮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干脆,“明天一早,算我一个,我再叫上叶宋,叶木生,叶国,叶碧芬,一天就能把谷子收完。”
叶月英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巨大的感激和如释重负点亮,像骤然拨亮的灯芯:“不凡?这……这怎么好意思!你刚回来……”
“没事,”叶不凡截断她的话,语气轻松却坚定,“学校放假就是让回来帮忙‘双抢’的。我年轻,力气有的是。”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发出轻微的骨节声响,目光扫过叶大雷搁在竹椅旁、靠墙立着的几把磨得锃亮的镰刀,“镰刀够用吧?我家的也快磨好了。”
叶大雷握着烟锅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气息似乎压下了喉头的某种哽塞,再开口时,声音里那份沉甸甸的焦虑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些微亮光:“好伢子!好伢子啊!”他连声说着,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叶不凡的胳膊上,“够用!镰刀管够!明天……明天就看你们的了!”那“你们”二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将全部希望托付出去的决然。
又略坐了一会儿,问了问叶大雷腿伤换药的情况,叶不凡便起身告辞。叶月英送他到门口,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不凡,真是……太谢谢你了。”叶月英的声音在清凉的夜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姐,乡里乡亲的,说这个就外道了。”叶不凡摆摆手,夜色掩盖了他微微发烫的耳根,“明儿个天蒙蒙亮,我们就过来。”
“嗯!”叶月英用力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点明朗的颜色,“我娘说了,明天一早就煮好饭,烙油饼,管饱!”
叶不凡笑了,挥挥手,转身没入被月光和稻浪声浸透的村巷里。风更凉了些,吹动他单薄的衣衫。身后,叶月英家那扇透着昏黄灯光的木门轻轻合拢。他独自走着,泥土路在脚下延伸,两旁的房屋投下浓重的阴影。远处稻田的沙沙声似乎更清晰了,如同无数细小的催促,敲打在他的心上。
夜空中,云层缓缓流动,偶尔遮住月亮,让村巷陷入短暂的幽暗。就在一片云影移过、光线最为黯淡的瞬间,路旁一丛茂密的竹影深处,仿佛被风揉碎了一角,又像是一缕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琴弦被无意拨动——一段细若游丝、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旋律,再次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耳中!
叶不凡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他屏住呼吸,霍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如探照灯般射向那片摇曳的、深不见底的竹影黑暗。什么也没有。只有竹叶在夜风里摩擦,发出单调而庞大的沙沙声,将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诡异旋律彻底吞没,不留一丝痕迹。寂静重新统治了小巷,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擂鼓般撞击着这突如其来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寂静。
他站在原地,盯着那片仿佛蕴藏着无形秘密的黑暗竹林,足足过了十几秒。晚风吹过,带来稻田真实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沙沙声,将他从短暂的惊悸中拉回。他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莫名的幻听,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稻香的夜气,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再次迈开步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只是这一次,那稻浪翻滚的声音里,似乎悄然混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杂音。
推开自家门时,堂屋里还亮着灯。父亲坐在小竹凳上,正就着油灯的光亮,拿着一块青黑色的磨刀石,“嚓…嚓…嚓…”一下一下,用力地打磨着几把镰刀的刃口。铁器与石头摩擦的声音单调而有力,火星在每一次推拉间细微地溅起又熄灭。灯光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额头的皱纹深刻如沟壑,汗水顺着古铜色的皮肤缓缓淌下。那专注的姿态,那磨刀的声响,带着一种与土地搏斗前的沉默肃杀。叶不凡没有打扰,悄悄回到自己屋里。躺在铺着粗布床单的床上,窗外稻田的沙沙声似乎更响了,如同潮水拍打着堤岸,而父亲磨镰刀的“嚓嚓”声,则像战鼓,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在农忙假寂静的夜晚,也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预示着明日即将踏入的、那片沉甸甸的金色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