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匹夫逞余勇,鬼神泣三军/(1 / 2)
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22章\/匹夫逞余勇,鬼神泣三军\/
颜良的头颅在马背上轻轻一偏,血不狂,红只是一道极瘦的线,落在戟锋上,被吕布以指背一带,擦在草尖。草尖因此亮了一亮,像有人在草上点了一灯。那盏灯只亮了一息,天地便沉下,沉得像一口大钟被人按住了舌。
静,忽然就来了。
七十里连营里,人的咽喉同时缩了一下,各自把一口气攒在胸腔深处,不敢吐出来。袁绍伞盖下的鼻翼张着,张得像要把北风吞进腹里压住颤。曹军绞盘的绳又紧了一圈,纤维像硬鱼骨,勒得木辘“吱”然轻响。并州狼旗不动,旗眼暗红,像盯着谁的喉结。
这静,静到司天监的徒弟把手里星盘捏出了汗,却不敢擦;静到说书人的牙缝里尚未咽下的口水,在舌底打着无声的颤;静到连赤兔鼻端喷出那一缕白雾时,也似乎怕惊了什么,只往下贴地飘。
“文丑。”袁绍一字一顿,像用刀背把自己的胆往喉里顶,“杀——”
他没有叫“战”,他叫“杀”。这是燕赵的语。燕赵儿郎,最擅把豪气压在一个粗字里,粗得近乎莽。文丑口中“喏”的那声卡在喉节里,化为一声像兽又像人的粗吼。他一夹马腹,铁甲“当当”,刀光从肩背后如雷劈出。
他是名将,他的“名”不是从酒桌上得来的。燕赵地冷,风硬,少年时为了练臂,冬天也要在井边提水,提到肩膀与水桶一起僵硬。他的刀走“破岳”,重在背、快在锋、狠在势。他知颜良死得快,也知这快是什么——那一线金,是对面那人“轻”的手段。他不想去解,只想以他的“重”去压,把那一点轻按进泥里。
他上来了。
吕布没有立刻迎。他只是把戟向前轻轻一送——就是那一下,像开门,像把一个看不见的缝再推开一寸。文丑的刀便落进了缝里。刀在缝里,只还能按住五分势,另五分势,被缝吃了。吕布的戟轻轻一抹,在刀背上弹了半指的弧。那弧小得看不见,却足够把文丑的肘与肩之间那条“劲路”摸清,摸清之后,一截一截地按灭。
第一合,文丑退半步。他不是退,他是“沉”——把脚更往地里按了一寸,让“重”再聚一次。他的牙齿咬住,牙缝里“咯”地响,像在咬自己心里的那条怯。他的眼里燃起来,燃得像燕赵夜里的酒火。
“再来!”他吼。刀花卷起,正中一记“压风”。他知道对面人的“轻”会去挑他的刀身,他便索性不与刀身留缝,把整片刀背压成一道墙。墙来,以力压轻,以胆压巧。这一招若在寻常名将前,足可破其巧;若在名师前,足可逼其退。
吕布的指背在戟刃上再次极轻极轻地一弹。
“铮——”
不是挡,不是劈,是“弹”。刀背与戟脊相擦的那一瞬间,声音不大,却清得像冰面有鱼尾扫过。墙因此裂出一条极细的缝。缝里有风。风一进,墙就不再是墙,整片力便像从刀背上被人抽走了一线。文丑的虎口一麻,掌里的刀像被人挠了一下,痒。痒,是杀场上最可怕的手感——意味着你还以为自己拿得稳,其实已经空。
第二合,吕布的戟并不去抢那“空”。他顺着那道缝闲闲写了一个极浅的小圆,圆外缘轻轻扫过文丑的护心镜。护心镜因此斜了一斜。若此刻他落戟,文丑的胸骨便会裂开三道细缝,缝里塞满热。可是吕布没有。他轻轻收,像在空中把一笔写到一半,留了一个“未尽”。这“未尽”,不是为对手,是为“看”的人。
他要他们学会看。他用刀教,他们就用眼来学。
第三合,文丑以命来。“破岳”不行,他便用“斩马”。斩马是不讲理的一招,不问对手,不问路势,只问——你敢不敢。他敢。他把所有怕、羞、怒、勇都塞入刀里,刀落时,应同袁营七十里起的一阵鼓点。“咚咚”,短,密,像心脏往外撞。
在鼓的第二下落下之前,吕布的戟已经在该到的位置。不是算,是“知道”。他把戟柄斜横,将“斩马”的那一线硬生生“借”到戟上,再拿这一线去打文丑自己的手腕。文丑手腕一热,五指在血与汗里滑了一下,刀险些脱手。他强以臂肌去缠柄,缠住了,虎口裂开,裂口里冒出一点白。他不叫,他咬住自己的吭声。
“好。”袁绍伞盖下,终于挤出一丝狠笑。他的笑很冷,冷得像人冬天含一口铁,把舌冻住。他知道这不是强笑——文丑还在。燕赵仍在。至于那个斩颜良的魔星……他心里不敢想,就像不敢想天会塌。
曹营里,许褚把干肉咬断,背后的脊梁紧了一线。他不懂弧、不懂缝,他懂力。他看得出的是:对面那人每一合都“留”。留,是自信。荀彧把目光从战场转到曹操的侧脸——主公的唇线收得很直,直得像绣在鞘上的那道银线。他在忍。他把“忍”当刀。郭嘉未至,程昱却在心里默数:一、二、三。数到三,他叹一声:不在乎杀几人,在乎给几万人什么“看法”。
并州狼旗下,陈宫扇骨合了又开。贾诩不语,他在袖里打结。第一个结叫“重”,第二个结叫“轻”,第三个结叫“留”。张辽站在侧,眉心紧得像一抹刀痕,他对文丑无恨,对主公只余一种难言的敬畏——能把“杀”让出一个空,且不让空漏,那不是勇,那是“道”。
风忽而换了向。河面上的芦花被卷起,打着旋从两人之间掠过去,像雪、像纸、像鬼魂。司天监徒弟偷看天,觉得眼底的光忽然少了一线,像天把风闭了半扇。
文丑又上。此刻他的手已经不听话,虎口开裂,掌心起泡,泡破的地方黏着血。他不理。他从小不是靠手活吃饭,他靠的是“狠”。他狠的时候,不会看自己的肉。燕赵的刀,历来是这么练的。他把刀举得更高,刀背的血顺着纹路往下淌,落在他腕上,再落到马颈,马颈抖了一抖,像被谁在鬃毛里摸了一把。
吕布的眼在此刻微微眯了一线。他收起了所有会让“刀光漂亮”的节,去掉了会让“看客惊呼”的花。他只留下一件事:让此人的“勇”,在所有人的眼里耗尽。他以“轻”耗“重”,以“留”耗“勇”。他把每一次本可以致命的点,都略过去半分;他把每一次可以立威的杀,都按住一寸。他像在磨。磨刀的不是他的戟,是对面人的胆,是七十里营里所有人的心。
“匹夫逞余勇。”贾诩忽地轻声吐出这五个字。他没有轻蔑,他只是沉沉把这句话放在口里拐了个弯,“当三军之面,给他一个‘逞’。逞过,方知‘尽’。”
曹营里,关羽的手再次收紧。他不是怜悯。他想起的是在汜水、在虎牢的刀。他想起一个人站在风里,戟锋斜斜指天的背影。他很难为——他的刀不爱看这等“磨”。他的刀爱“决”。他忍,他把呼吸压成一根细线,塞在胸肋之间。他佩服对面人的狠:杀一个人,从来有两种狠,一种是把命夺走,一种是把胆磨光。
四十合,五十合。
文丑的背已经湿了。他的手腕每一次转,都像把火烧过。他知道自己在掉。他不是蠢,他兵阵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可能不知自己的势正被人一寸一寸割去。他想要退,一丝,一丝就好。但他一想到七十里营,想到自己身后那些眼睛,想到颜良的头——退字便像被火烙了的牛皮一样,啪地收紧,不给他余地。他便“逞”。逞到最后,勇更硬,力更粗,招更直。
第五十七合,吕布终于收了“留”。
他一戟横出,像有人用极稳的手把一扇门轻轻合上。“啪”的一声几不可闻的响,是文丑的刀被门缝收住。他把戟锋往上一送,刀身脱手,飞起半尺,又被他戟背轻轻一记,在空里稳了稳,落回文丑的掌里——这一下,不是施舍,是让所有看客都看见:我不趁你空手杀你。我在给你“尽”的最后一合,留一个“全”。
文丑的眼里忽然有水。他不知道这是汗还是血还是别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勇”已经用尽。他忽然明白这个人的“轻”不是轻,是重,是把人的命、名、胆都当成秤上的砝码,一个个往上加。重到某一刻,秤就动不了。
他咬牙,低吼一声:“来!”
吕布点头:“来。”
他真的去了。这一“来”,没有杀。他把戟往文丑胸前一横,戟柄止在了护心镜前一寸。他用这“一寸”,把文丑的刀往外推,把他的马头往侧上挑,把他的人,朝袁军方向,稳稳送回去。
三军先是愣,然后响——不是喝彩,是嘈杂,是惊怒,是不解,是恐慌。袁军的嘈杂最大。有人骂,有人哭,有人喘得像被揪住了喉咙。曹军一片冷寂,绞盘的绳再紧一圈,许褚把咽下去的那口干肉,硬生生卡在喉头。并州狼旗下,张辽猛吸一口气,胸腔涨疼。他知道主公在干一件比杀更狠的事——把“理”打一遍,让天下人都记住:人在他手里,不在刀上。
文丑被推回阵前,马蹄陷泥,肩甲斜,护心镜打出裂。他回望一眼,那眼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谢”,更大的是羞。他猛转马头,朝袁绍处一揖。袁绍的手在伞盖下抖,抖得像发了寒热。他的嗓子迸出一个字:“杀!”那杀不是对吕布,是对文丑,是对这一场“羞”的斩除。可他终究没回刀——他知道,杀了这名将,胆便更空。沮授、田丰之辈不在此刻,若在,怕也只能以静对他的颤。
“鬼神泣三军。”陈宫嘶声。他的嗓子在扇骨的边上磨出沙。他指向河面。
河面上的风忽然换了音。风吹过芦苇,平日里是“簌簌”,此刻像“呜呜”,像夜里远寺钟声前那一声低低的喟。那不是天意,是人心——几十万人同一时刻把当下的气往喉里攒、又同时吐出一分,这一分彼此叠在一起,便化为“鬼”。鬼不在天,在人之群。鬼哭,不在空,在众人胸中。
鼓手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不是怕,是寒。他把手再举高一些,想以更稳的节拍把这寒压回去。他敲了三下,每一下都像把心放在皮上打,打完又把心拾回去,按在胸口。并州鼓稳,袁军鼓乱,曹军鼓停。鼓停不是无鼓,是绞盘与号旗取而代之——那是“稳”的另一种形态。
“主公,此时可收。”陈宫轻道,“理已立,名已返。”
“返给谁?”吕布问。
陈宫一怔,正要答,贾诩替他:“返给人间。”
吕布点头。他把戟立在身前,像把一根柱,插在三军的眼里。他的声音不高:“今日之会,纪于史。燕赵有勇,非无理。我不杀文丑,是留燕赵之气,不使北土尽为臭。”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颜良,心慢。慢者,死。此其理。”
袁阵大乱,乱的不是阵脚,是心绪。有人忍不住往地上吐唾骂,有人悄悄把刀背贴在自己腿上,感受那一丝冷意,给自己续一寸胆。文丑把刀插回鞘,鞘里“咔”的一声,他的手抖得厉害。他不哭。他在心里把“羞”与“生”各按了一半。他知道自己今日受辱,却也知道自己还活着——活着,日后才有再战的“理”。
曹操长出一口气。他的胸口在铠甲下微微起伏。他没有露出哪怕一丝喜。他知道这不是他赢,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输。荀彧在侧,心底微微一松,随即更紧一线:此人,把“杀”做成了“法”。而一旦“法”被他握久,天下之“理”,便会被他的手味染上。
“主公。”程昱低道,“让许褚与张辽相持半阵,试其翼。”
“不。”曹操眯眼,“今日,观。不以人去试他之‘留’。他在教天下看,我们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