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薪火(1 / 2)
追悼会上那深沉磅礴的“时代回响”渐渐消散,如同退潮的海水,留下的是沙滩上需要细细整理的、充满印痕的现实。葬礼的喧嚣过后,林家陷入了一种更为绵长、更为内敛的悲伤与寂静之中。亲朋好友陆续散去,偌大的家里,只剩下周文瑾和她的儿女、孙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曾经充满父亲气息、如今却显得空荡许多的客厅,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仿佛时光也在此刻放缓了脚步。
悲痛需要宣泄,但生活终要继续。而整理遗物,便是生者与逝者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具体的一次对话,是告别,也是承接。
林瀚章的遗物不多,甚至可以说有些寡淡,与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形成鲜明对比。它们被整齐地放置在书房那个老旧的、漆色已然斑驳的五斗柜里,以及一个同样年代久远的樟木箱子中。没有金银细软,没有古玩字画,更没有多少现代化的电子产品。
林卫东、林向洋、林雪和徐航围拢在书房里,周文瑾坐在一旁的藤椅上,默默地看着孩子们。气氛肃穆而庄重。
林卫东首先打开了那个樟木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的技术书籍和资料。纸张已经泛黄发脆,散发着墨香与时光混合的独特气味。有俄文版的《机械原理》、《材料力学》,也有中文的《机械设计手册》、《热处理工艺学》,书页间夹着许多自制的、写满数据和公式的书签。这些书籍,记录了他不断学习、紧跟技术前沿的足迹。
“爸一直到退休前,还经常翻这些书。”林卫东拿起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齿轮设计与制造》,声音低沉,“他说,技术更新快,不学习就要落后。”
林向洋则在五斗柜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几本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封面的工作笔记。他小心地解开系着的细绳,将其中一本递给了一旁的林雪。
林雪接过笔记本,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她缓缓翻开。内页是已经微微晕开的蓝色墨水字迹,书写者显然极其认真,字迹工整清晰,几乎是一丝不苟。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复杂的演算公式,绘着精细的零件三视图、装配示意图,旁边还有详细的注解和修改痕迹。
一页页翻过,仿佛能听到计算尺滑动的细微声响,能看到绘图笔在灯下勾勒的专注侧影,能感受到为了解决一个公差配合问题而反复验算的执着。那不仅仅是一行行数字和一幅幅图表,那是一个时代建设者用智慧和汗水凝结成的思考轨迹,是共和国工业从蓝图到现实的微观见证。
“爷爷的字……真工整。”林雪轻声说,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泛黄的纸页,仿佛真的能触摸到那个年代的体温,感受到那种严谨、求实、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内核。她想起自己和徐航在实验室里用计算机进行海量数据模拟,与爷爷当年依靠纸笔和头脑进行精密推演,形式迥异,但追求真理、攻克难关的精神本质,何其相似!
徐航也凑过来看,作为同行,他更能体会到这些手稿背后所代表的扎实功底和非凡耐心,不禁肃然起敬。
在另一个抽屉里,他们找到了一个铁皮盒子,里面珍藏着一些老照片。有林瀚章年轻时穿着军装、意气风发的单人照;有他与周文瑾的结婚照,两人脸上洋溢着属于那个年代的、朴素而幸福的微笑;有他与郑怀远、马志军等老战友在新建成的厂房前的合影,一群人叉着腰,笑容灿烂,背景是高大的烟囱和“自力更生”的标语;还有林卫东、林向洋小时候坐在他膝上的照片,以及林雪蹒跚学步时,他小心翼翼护在身后的抓拍……这些凝固的瞬间,串联起他个人与家国交织的漫长岁月。
最后,林卫东将父亲枕边那枚沉甸甸的“国家科技进步奖”奖章,以及林向洋带来的那些“诚信企业”、“纳税大户”的证书和奖杯,也一并归拢在一起。这些,是父亲和他们在各自领域奋斗的成果与见证,是“成绩单”的实体化。
所有的遗物,加起来也不过占据了书房角落一小块地方。它们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与这个物质日益丰富的时代显得格格不入。
周文瑾一直安静地看着孩子们整理,看着他们面对这些旧物时脸上流露出的复杂神情——有怀念,有伤感,有敬佩,也有思考。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孩子们中间,目光慈祥而深邃地扫过那些笔记、书籍、照片和奖章。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箱技术书籍粗糙的封皮,又拿起一张老照片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看着围绕在身边的后辈们,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孩子们,你们都看到了。”她的目光依次掠过林卫东、林向洋、林雪和徐航,“你们爸爸留下的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论市场价值,恐怕还比不上现在商场里一件时髦的电器,比不上向洋公司里一台普通的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