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玄真道人(1 / 2)
皇城戒备,暗流涌动
三日期限转瞬即至,长安皇城内外戒备森严。鎏金宫墙被暮色镀上一层冷光,禁军手持长戟,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紫薇宫前的祭星台已搭起三丈高的法坛,桃木幡旗在夜风里猎猎作响,空气中隐隐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鬼气,仿佛连风都带着一丝阴冷。
裴衍借着暗令入宫,一身内侍服饰掩去了官袍的威严。他低头疾行,却在紫薇宫偏殿的拐角处撞见武后身边的掌印太监李福。李福见了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只躬身低语:“裴少卿,陛下已在法坛等候,只是今夜星象诡谲,钦天监说……恐有幽冥扰宫。”
裴衍心头一沉,顺着李福的目光望向天际——本该明亮的紫薇星竟蒙着一层墨色,星光黯淡,似被无形的阴霾笼罩。他不动声色道:“烦请公公引路,我有要事面圣。”
李福点头,却又从袖中掏出一块绣着牡丹的手帕,递给他:“裴少卿,擦擦鞋底,这地砖可是新铺的,武后娘娘最讨厌脚印。”
裴衍一愣:“公公,幽冥都要来了,您还管地砖?”
李福一本正经:“幽冥归幽冥,地砖归地砖,咱家可是掌印太监,职责所在!”
城西茅屋,秘术初现
与此同时,皇城之外的城西茅屋中,沈砚正将一枚青玉玉佩按在《阴阳镇鬼录》的残页上。玉佩上的朱砂痣纹路与残页符文竟精准契合,书页瞬间泛起金光,浮现出一行小字:“紫薇宫阵眼藏于祭星鼎下,需以生魂为引,以纯阳之血为破,然破阵者,需承幽冥反噬。”
“纯阳之血……”柳清晏攥紧了绣帕,眉头紧锁,“沈郎,你是幽冥阁暗桩,身带阴煞;裴少卿常年断案,沾了不少戾气。这长安城里,谁的血能算纯阳?”
沈砚猛地想起一事,拍案而起:“柳府旧藏的族谱里,记载你是李唐宗室旁支,血脉里带着皇室纯阳之气!当年阁主让柳崇安保管残页,恐怕早算到了今日。”
柳清晏脸色一白,咬了咬唇:“若能护长安安稳,些许血脉又算什么。”她顿了顿,突然瞪眼:“等等,你该不会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才故意接近我吧?”
沈砚连忙摆手:“冤枉啊!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柳清晏冷哼一声:“回头再跟你算账。”
法坛惊变,黑袍现身
法坛之上,武后身着祭天礼服,鎏金凤冠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她手持玉圭,率百官行祭星礼,钦天监的老道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可就在祭星鼎被抬上法坛的刹那,鼎身突然迸出墨色鬼气,坛下百官惊呼四散。
数道黑影从法坛后窜出,为首之人黑袍覆身,脖颈处的衔尾蛇烙印在火光下格外醒目。黑袍人狂笑:“幽冥阵启,紫薇星落,这大唐的江山,该换主人了!”
她抬手催动阵法,祭星鼎下的地砖轰然裂开,露出幽深的阵眼,无数惨白的生魂从阵中涌出。皇城上空的紫薇星彻底隐入云层,天地间霎时陷入一片昏黑。
裴衍拔剑直冲黑袍人,却被鬼气凝成的屏障弹开。危急关头,沈砚抱着玉佩跃上法坛,将其嵌入阵眼。金光乍起,暂时镇住了生魂,可黑袍人却甩出一柄淬毒匕首,直刺阵眼处的玉佩。
“小心!”柳清晏飞身挡在沈砚身前,匕首擦着她的手腕划过,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玉佩上。皇室纯阳血触到玉佩的刹那,阵眼爆发出刺目金光,那些躁动的生魂竟瞬间安静下来。
黑袍人的鬼气也消散大半,她恼羞成怒:“这破鼎,上次用的时候还好好的!”
钦天监的老道忍不住吐槽:“幽冥阁的经费是不是都拿去绣黑袍了?连个鼎都修不起?”
黑袍人怒喝:“闭嘴!再废话我连你一起炼了!”
真相揭晓,人心难测
裴衍趁机挥剑斩断黑袍人的袖袍,对方露出的手腕上,竟刻着与苏晚一模一样的朱砂痣。“你到底是谁?”裴衍厉声喝问。
黑袍人撤去兜帽,露出一张与苏晚有七分相似的脸,只是眉眼间满是戾气:“我是苏晚的胞妹苏冥,当年她为护李唐毁了幽冥阁,我便要替她‘完成’大业,借幽冥阵夺了这江山!”
原来当年苏晚建幽冥阁,一半为公道,一半为护住妹妹苏冥。可苏冥却痴迷幽冥阵法的力量,一直暗中培植势力,如今终于等到祭星时机。
阵眼处的金光渐弱,苏冥再次催动内力。柳清晏咬碎舌尖,将心头血喷在玉佩上,纯阳血的力量陡增,阵眼处竟生出一道金色锁链,直缠苏冥周身。
“你竟用皇室血脉献祭!”苏冥又惊又怒,却被锁链缚住。她不甘心地嘶吼:“这世间人心薄凉,武后多疑,裴衍身不由己,沈砚情根深种,谁又能真的护住这长安?”
裴衍一剑抵住苏冥咽喉,沉声道:“纵使人心难测,也有人愿守公道,护苍生,这便是你永远不懂的事。”
余波未平,暗流再起
天际的紫薇星突然破云而出,金光洒落,阵眼处的鬼气尽数消散。那些被牵引的生魂化作光点,缓缓归位。武后立于法坛之上,望着这一幕,鎏金凤纹护甲攥紧了玉圭,却未发一言。
苏冥被押入天牢,祭星大典草草收场。裴衍、沈砚与柳清晏立于紫薇宫的残月下,柳清晏手腕的伤口还在渗血,沈砚正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
裴衍望着那枚恢复平静的玉佩,眸色深沉:“这幽冥阵虽破,可人心的幽冥,怕是还没散。”
话音未落,一名内侍匆匆赶来,递上一封武后的密诏。诏书上只写着一行字:“幽冥余孽未清,着裴衍彻查,沈砚、柳清晏协查,钦此。”
残月光落在三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皇城的风卷着未散的鬼气,也卷着朝堂的暗流。而那枚沾了纯阳血的玉佩,正泛着淡淡的微光,仿佛预示着这场关于人心与幽冥的博弈,远未结束。
三人走出紫薇宫,沈砚突然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柳清晏揉了揉手腕:“先找个地方吃饭吧,我失血过多,得补补。”
裴衍点头:“行,我知道城西有家酒馆的羊肉汤不错。”
沈砚眼睛一亮:“那还等什么?走!”
柳清晏瞪他:“你请客!”
沈砚讪笑:“那个……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裴衍默默掏出一枚铜板:“猜拳吧,谁输谁请。”
沈砚和柳清晏异口同声:“裴少卿,你俸禄最高,你好意思?”
裴衍面不改色:“我的俸禄都拿去修地砖了。”
紫薇宫一役后,长安城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暗流依旧涌动。裴衍、沈砚和柳清晏奉武后密诏,暗中追查幽冥阁余孽。这一日,三人正在大理寺翻阅卷宗,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贫道玄真,求见裴少卿。”一个清朗的声音穿透嘈杂,传入内堂。
裴衍抬头,只见一名身着灰白道袍的中年男子立于门外。道人须发微白,手持一柄拂尘,腰间挂着一枚古朴的铜铃,眼神深邃如古井无波。他的道袍虽朴素,但袖口绣着几道暗金色的云纹,隐隐透出一股不凡的气息。
沈砚低声嘀咕:“这年头道士也来报案?”
柳清晏白了他一眼:“别胡说,说不定是线索。”
裴衍起身相迎:“道长有何指教?”
玄真道人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符纸,递了过去:“贫道夜观天象,发现长安城阴气未散,恐有幽冥余孽作祟。此符乃贫道师门秘传,可感应鬼气,或许对诸位有所帮助。”
裴衍接过符纸,只见上面朱砂绘制的符文隐隐泛着微光,触手竟有一丝温热。他眉头一皱:“道长可知幽冥阁?”
玄真道人颔首:“幽冥阁以邪术惑人,贫道早有耳闻。近日贫道云游至长安,察觉城中鬼气异常,特来相助。”
沈砚凑过来,好奇地问:“道长,你这铜铃是干嘛用的?驱鬼吗?”
玄真道人轻笑:“此铃名为‘镇魂铃’,可安抚亡魂,亦可震慑邪祟。”说着,他轻轻一摇,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沈砚顿时觉得心神一静,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澄澈了几分。
柳清晏若有所思:“道长既有此等本事,不如与我们一同查案?”
玄真道人点头:“正有此意。”
四人决定夜探长安鬼市——传闻中幽冥阁余孽常出没之地。鬼市位于城西一处废弃的坊市,平日里人迹罕至,入夜后却灯火通明,各路江湖人士、奇人异士在此交易。
沈砚兴奋地搓手:“听说鬼市能买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阴阳镇鬼录》的完整版?”
柳清晏无奈:“你是来查案的,不是来逛街的!”
玄真道人提醒道:“鬼市鱼龙混杂,诸位务必小心。”
果然,刚踏入鬼市,便有一名蒙面小贩拦住他们,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几位客官,可要买‘幽冥香’?点燃后可见亡魂,只需十两银子!”
裴衍冷眼一扫:“官府查案,闲杂人等退开。”
小贩一听,立刻缩了缩脖子,溜走了。
四人继续前行,忽见一名黑袍人匆匆拐入一条暗巷。玄真道人低声道:“此人身上有鬼气,跟上去!”
跟踪至巷尾,黑袍人突然消失在一扇木门前。玄真道人掐指一算,沉声道:“此处有障眼法,待贫道破之。”
他取出符纸,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将符纸贴在门上。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个地下密室。
密室内烛火摇曳,黑袍人正与几名同伙低声交谈:“三日后,子时,城南废弃的义庄,阵法将成……”
裴衍眼神一凛,正要冲进去,却被玄真道人拦住:“且慢,他们身上有禁制,贸然出手恐打草惊蛇。”
沈砚小声问:“那怎么办?”
玄真道人微微一笑:“贫道有一计。”
翌日,鬼市流传出一则消息——有人高价收购“纯阳血”。黑袍人果然中计,派人前来试探。
柳清晏假扮卖血的富家小姐,戴着面纱,娇滴滴地说:“小女子家中世代行医,这血可是祖传的纯阳之血,价格嘛……得加钱。”
黑袍人派来的探子信以为真,约定三日后在义庄交易。
三日后,子时,城南义庄。
黑袍人带着手下早早布下阵法,静待“纯阳血”的到来。
柳清晏、沈砚和玄真道人假扮卖血人,裴衍则埋伏在暗处。
交易开始,黑袍人冷笑道:“多谢姑娘的纯阳血,不过……你的命我们也收下了!”
他一挥手,阵法启动,鬼气弥漫。
玄真道人不慌不忙,摇动镇魂铃,口中念咒:“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
金光骤起,阵法瞬间瓦解。
黑袍人惊怒交加:“你是何人?!”
玄真道人拂尘一甩:“贫道玄真,专治尔等邪祟。”
裴衍从暗处冲出,一剑斩断黑袍人的退路。
沈砚则趁机翻找密室的线索,突然喊道:“这里有封信,是写给‘阁主’的!”
柳清晏接过信,念道:“‘阁主’命他们三日后在皇陵开启‘九幽大阵’,欲借龙脉之力颠覆大唐!”
四人面色凝重。
玄真道人叹道:“皇陵乃龙脉所在,若被幽冥阁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裴衍握紧剑柄:“必须阻止他们。”
沈砚挠头:“可皇陵戒备森严,我们怎么进去?”
柳清晏微微一笑:“别忘了,我可是‘李唐宗室旁支’。”
玄真道人点头:“贫道可施隐身符,助诸位潜入。”
临行前,沈砚突然问:“道长,你这符纸能不能多给我几张?我回头研究研究。”
玄真道人无奈:“沈公子,符术非儿戏,需心诚则灵。”
沈砚笑嘻嘻:“我诚心诚意想学嘛!”
柳清晏揪住他的耳朵:“先办正事!”
玄真道人攥着桃木剑的指节泛白,目光死死钉在殿中那抹素影上。女子垂眸理着鬓边湿发,腕间银镯坠着的流苏晃出细碎银光,与她腕上若隐若现的青黑纹路缠在一处。她抬眼时,眉弯里盛着的笑意温软,像极了三日前山下茶寮里,为他递过热姜汤的那个姑娘。
可玄真鼻尖的清心符已隐隐发烫,丹田处的本命真气竟无端滞涩——他修道五十载,早该断了尘缘念想,此刻却盯着女子微润的唇瓣,心头竟漫起一丝荒唐的怜惜。那怜惜疯长得比殿外的野草还快,瞬间盖过了符纸的警示,让他分不清,她鬓边的水珠,究竟是雨水,还是鬼气凝成的寒露。
“道长既已避雨,何不过来烤烤火?”女子语声轻柔,指尖一捻,殿角的枯枝竟腾地燃起暖黄火苗,只是那火光昏沉,映得她半边脸明,半边脸暗,像极了被欲念劈开的人心,一半清明,一半沉沦。
玄真喉结滚了滚,桃木剑的剑穗被夜风拂得贴在手腕,冰凉的触感总算让他混沌的神智回笼了几分。他强压下心头那股异样的怜惜,指尖掐了个静心诀,沉声道:“女施主深夜在此荒寺,不怕山中精怪作祟?”
女子闻言低低一笑,起身时裙摆扫过地面的积灰,露出半截绣着缠枝莲的白绫鞋,鞋尖竟沾着半点坟茔里才有的湿泥。“道长说笑了,”她缓步走近,银镯流苏擦过玄真的道袍,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这山中最凶的精怪,未必是野物呢。”
话音落时,玄真怀中的清心符“滋啦”一声烧起了焦边,丹田真气猛地逆行,逼得他闷哼一声,桃木剑险些脱手。他抬眼再看那女子,她鬓边水珠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眼角蔓延开的青黑鬼纹,可那双眸子依旧含着温软笑意,竟和他年少时过世的师妹有七分相似。
“你……”玄真的声音发颤,是道心失守的惶恐,也是欲念翻涌的无措,“你究竟是何来历?”
女子停在他三步之外,腕间青黑纹路彻底绽开,如蛛网般覆满皓腕,银镯却突然发出一阵细碎的哀鸣,似在抗拒什么。“道长不记得我了?”她语声陡然低了几分,带着几分怨怼几分委屈,“三十年前,你在终南山下,为了保住你的道心,亲手推开的那个……不就是我吗?”
玄真如遭雷击,尘封的记忆轰然破开。那年他初窥道途,遇一修行千年的花魂,花魂渡他过天劫,却也动了尘缘,他为求大道,以本命符咒伤了花魂,将其打回原形,此后便绝口不提这段过往。
“你竟未散……”玄真踉跄后退,桃木剑拄在地上才稳住身形,心头的野草疯长成了参天大树,将他五十年的道心缠得密不透风,“我当年……”
“当年你说,修道之人当断七情,”女子步步紧逼,周身鬼气渐浓,却偏生眉眼温柔,“可你今日见我,不还是动了怜惜?这欲念的缠缚,纵是百千劫,你又逃得掉吗?”
话音未落,殿外的山雾骤然翻涌,枯枝燃起的火苗猛地窜起丈高,却半点暖意无存,只映得玄真的脸在明灭火光里,一半是道心坚守的惨白,一半是欲念沉沦的暗红。他攥紧桃木剑,剑刃抵上了女子心口,可指尖却在不住颤抖——他能斩尽世间妖鬼,却斩不断这心头疯长的野草,更斩不掉那跨了三十年的缠缚因缘。
剑刃寒锋贴着女子心口素衣,竟未割破半分肌理,反被她周身萦绕的冷香裹得发钝。女子分毫未躲,眉眼弯得愈发凄婉,指尖轻轻搭上玄真握剑的手,冰凉触感顺着剑身漫上来,瞬间浇灭了他掌心的汗,却燃得心头那簇欲念更烈。“道长敢伤我一次,怎就不敢再斩一次?”她语声轻得像雾,却字字戳进玄真软肋,“还是说,你早知道,当年斩我是错,今日道心失守,更是逃不掉的劫?”
玄真喉间腥甜翻涌,本命真气乱得像团麻,道袍领口绣的太极纹路渐渐褪了光泽,那是道心崩坏的征兆。他死死闭了闭眼,眼前却晃过两重身影——一边是师父临终前攥着他手腕叮嘱“道心无垢,方得长生”的肃穆,一边是三十年前雷劫夜里,花魂舍了千年修为替他挡下九天玄雷,满身焦痕却笑着说“愿你大道顺遂”的模样。愧疚与欲念缠在一处,将他五十年修行磨得溃不成军,桃木剑的剑刃竟微微颤出细碎的嗡鸣,再难往前递半分。
“我从未想过害你。”女子忽然俯身,鬓边青丝扫过玄真脸颊,冷香里掺了丝极淡的花魂本味,是终南山下漫山遍野的野蔷薇香,“我守了三十年残魂,渡了无数孤鬼,只盼再见你一面,问你一句——你当年断情绝爱,真就活得自在?”
话音落时,殿外山雾突然凝成无数细碎的光点,顺着门窗缝隙钻进来,竟是些被花魂渡化过的孤魂残魄,个个飘在半空,沉默望着殿中二人。玄真睁眼望去,那些光点里隐约映出过往片段:他修道有成后的孤寂日夜,花魂残魂漂泊时的颠沛流离,两半人生隔着三十年光阴,竟都是满目的荒芜。
他攥剑的指节骤然松开,桃木剑“当啷”坠在地上,震得积灰四散。道心彻底崩裂的瞬间,丹田真气轰然溃散,玄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女子素衣上,像开了朵艳烈的花。他踉跄着扶住殿柱,望着女子眼角未褪的鬼纹,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从未自在过。”
女子望着他唇边血迹,眼底温软笑意终于掺了几分真意,可周身鬼气却突然暴涨,将整座破寺裹得密不透风。她抬手拭去玄真唇角血迹,指尖沾了血珠,竟缓缓凝成一颗殷红的花种:“既不自在,便认了这份缠缚吧。只是这因缘债,要你用往后岁岁年年,慢慢还。”
玄真望着那颗跳动的花种,忽然懂了——她要的从不是报仇,是要他亲手接下这份跨越三十年的情劫,从此放下道心,与她一同坠进这百千劫都逃不开的欲念缠缚里。殿檐的铜铃不知何时竟重新响了起来,叮铃声混着山雾里的鬼哭,像在庆贺,又像在悲鸣。他抬手,缓缓接住了那颗花种,指尖触及的瞬间,周身残存的道力彻底消散,眼底清明尽数褪去,只剩一片沉沦的暗红。
玄真接过那颗殷红的花种,指尖触及的瞬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三十年前终南山下的画面——花魂女子在雷劫中为他挡下九天玄雷,满身焦痕却笑着说“愿你大道顺遂”。那时的她,眼中没有怨恨,只有成全。
殿外山雾翻涌,无数被花魂渡化的孤魂残魄飘在半空,光点中映出过往片段:他修道有成后的孤寂日夜,花魂残魂漂泊时的颠沛流离。两半人生隔着三十年光阴,竟都是满目的荒芜。
女子望着他唇边血迹,眼底温软笑意终于掺了几分真意:“你当年断情绝爱,可曾有一刻想起过我?”
玄真闭眼,泪落无声。
玄真握着那颗殷红的花种,指尖传来微微的跳动,仿佛它是一颗鲜活的心脏。花种在他掌心扎根,细如发丝的血色根须刺入皮肉,却无半分疼痛,只有一股温热的暖意顺着血脉流淌。他抬头望向女子,她的眼角鬼纹已褪,眉目间竟浮现出一丝凡人才有的疲惫。
“你究竟是谁?”他嗓音嘶哑,不再是那个清心寡欲的道长,而是一个满身尘缘的凡人。
女子轻笑,指尖拂过他的眉骨:“三十年前,你在终南山下救下的那株野蔷薇,可还记得?”
记忆的碎片骤然拼合——那年他初入道门,奉师命下山历练,途经终南山脚时,见一株野蔷薇被山洪冲垮,根系裸露,奄奄一息。他心生怜悯,以灵力为其续命三日,直到它重新扎根。临别时,那株蔷薇无风自动,花瓣轻蹭他的指尖,似在道谢。
“你是那株蔷薇……”玄真喃喃。
女子摇头:“我是它的魂。你以灵力救我,却也让我生了灵智,从此贪恋人间情爱。后来你修道有成,为斩尘缘,亲手将我打回原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你不知,我早已修出人形,只是不敢现身……直到那场雷劫。”
玄真浑身一震。
雷劫夜,九天玄雷如怒龙降世,他道行尚浅,几乎魂飞魄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素影扑来,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
寒霜故人
寒冬,清晨。
长安城郊的破落村落裹在霜雪与晨雾里,檐角的冰棱垂成晶亮的剑,风卷着碎雪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陈默拢了拢身上浆洗得发硬的粗布棉袍,刚踏过村口冻裂的土路,就瞧见老槐树下蜷着个身影。
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
她佝偻着背,满头银丝结着白霜,身上那件打了数层补丁的夹袄根本抵不住寒风,可她却没往旁边能遮雪的破庙挪半步,只枯坐在槐树根上,一双昏黄的眼死死盯着村口的岔路,像在等什么人。
陈默脚步顿了顿。他昨夜为追查那桩“活人化俑”的案子熬到三更,天没亮就出城寻线索,本想绕开这村落,却被老妇人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阴气勾住了心神——那不是寻常的死气,是沾了秘术咒印的阴寒,和他前几日在洛阳旧邸里摸到的残俑气息如出一辙。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刚想开口询问,老妇人却先抬了头。她浑浊的眼珠骤然亮了一瞬,像两盏蒙尘的油灯被陡然拨亮,竟直直看穿了陈默藏在书生皮囊下的异样:“你身上……有‘异乡客’的气。”
陈默心头一震。穿越到这高宗朝三年,他从未在人前暴露过自己的来历,这老妪不过是个乡野老妇,竟能一语道破。他攥紧了袖中那半块从俑身抠下的青铜残片,压低声音:“老丈婆何出此言?”
老妇人没答,枯瘦的手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到陈默掌心。油纸被冻得发脆,里面是块黑沉沉的木牌,上面刻着扭曲的符文,边缘还沾着早已发黑的血渍。“三日前,有个穿黑锦袍的人来过,”她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留了这东西,说等一个‘能看见常人看不见之物’的后生,还说……过了今日午时,这村子就没了。”
陈默指尖触到木牌的刹那,一股刺骨的阴寒顺着血脉往上窜,他脑海里陡然闪过残俑身上的同款符文——那是武后秘养的“阴符卫”专用的镇煞咒,专用来处理那些知晓了不该知晓秘密的人。
晨雾里,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老妇人浑身一颤,猛地抓住陈默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却有力,指节扣得他生疼:“后生,你看那路上的雪……”
陈默抬眼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村口的雪地上,竟凭空出现了一串脚印。那脚印浅而虚浮,不似活人踩踏,且只进不出,正一步步朝着老槐树的方向挪来,脚印过处,积雪竟瞬间凝成了暗灰色的冰,冰下还隐隐透出几分青黑的俑纹。
寒风骤起,卷着碎冰碴子打在脸上生疼,那串虚浮的脚印已挪到老槐树下三尺处,冰面下的青黑俑纹蜿蜒蔓延,竟顺着树根缠上了老妇人的裤脚。她浑身抖得更烈,牙齿打颤却死死咬着唇,枯眼盯着脚印尽头的晨雾,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那黑袍人腰间挂着玉牌,刻着‘阴符’二字,还说……这村子底下埋着不该埋的东西。”
陈默指尖凝起一丝微弱的异光,那是他穿越后意外觉醒的感知力,触碰到缠来的俑纹时,只觉一股腐旧的死气钻心,脑海里瞬间闪过残俑开裂时露出的枯骨。他猛地将老妇人往身后一拉,袖中青铜残片骤然发烫,与掌心木牌相呼应,发出极淡的青芒,堪堪挡住俑纹的蔓延。
晨雾里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夹杂着甲胄摩擦的脆响,脚印忽然停下,雾中缓缓浮现一道模糊的黑影,身形僵硬如俑,周身裹着化不开的阴寒。老妇人捂着脸低泣,陈默攥紧木牌与残片,目光沉冷——他清楚,这绝非普通阴符卫,而是被秘术炼成的俑卫,来的目的,便是灭口与销毁证据。
脚下的冻土忽然震动,地面裂开细缝,青黑俑纹顺着裂缝疯长,整个村落的晨雾都渐渐染成灰青,远处隐约传来村民的惊呼声,转瞬便没了声响,只剩寒风卷着死寂,裹着那道黑影步步逼近。
皇陵之行前夕,长安城南的旧书肆笼罩在暮春的薄暮里,青石板路被细雨浸得发滑,檐角的水珠串成银线,打湿了泛黄的书幡。沈砚拢了拢素色长衫,指尖还沾着方才在崇文馆抄录的“九幽大阵”残文,他此行本是想寻一本《雍州地脉考》,查证大阵与华山龙脉的关联。
刚拐进旧书肆所在的窄巷,巷口的卖花翁忽然佝偻着身子咳了两声,沈砚下意识侧目,却觉后颈一阵冰凉——那不是晚风,是淬了寒气的指尖擦过衣料的触感。
“谁——”他猛地旋身,腰间长剑“铮”地出鞘半寸,可视野里只晃过几道墨色残影,为首者罩着玄色斗笠,露在外面的下颌线绷得如铁,手中帕子裹挟着甜腻的异香直扑面门。
“沈公子,阁主有请。”冷硬的话音落时,帕子已捂住他口鼻。沈砚只觉一股麻意从鼻腔窜入四肢百骸,他拼尽最后力气将一枚刻着北斗纹的铜符掷向巷侧的砖缝,随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华山之巅
再睁眼时,刺骨的寒风裹挟着云雾灌进衣领,沈砚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嵌着玄铁的石椅上,身下是万丈悬崖,头顶是皑皑雪峰——竟是在华山落雁峰之巅!
“醒了?”沙哑的声音裹着冰碴子砸过来,沈砚抬头,见一名黑袍人负手立在丈外,脸上覆着狰狞的鬼面,唯有双眼如寒潭,映着峰顶的残阳。
“阁下是幽冥阁的人?”沈砚强压下心头惊悸,手腕暗暗较劲,却觉绳索韧如精钢,竟纹丝不动。他早年随裴衍学过军械,一眼便认出这绳索的纹路,“缚龙筋?传闻是前朝镇龙台的镇物,你们竟能弄到这东西。”
黑袍人低笑一声,鬼面下的声音更显诡谲:“沈公子好眼力。不过既识得缚龙筋,便该知挣扎无用。今日请你上山,不为别的,只让你做个见证——幽冥阁重启华山论剑,胜者可得《九幽剑谱》。”
“《九幽剑谱》?”沈砚瞳孔骤缩,他曾在秘阁见过记载,那剑谱是南北朝时魔教遗物,剑招尽引幽冥煞气,练之者必堕魔道,“江湖早传此谱已随魔教覆灭而失传,你们竟藏着这等邪物!”
“失传?”黑袍人嗤笑,“不过是世人眼拙罢了。”
剑客云集
黑袍人抬手一挥,袖中飞出数道黑羽,没入云雾深处。不过片刻,峰巅的浓雾竟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一座丈高的青石擂台,台下或坐或立,竟聚了数十名剑客。
这些人模样各异:有袒胸露腹的关西大汉,腰悬鬼头刀,刀鞘上还凝着未干的血渍;有身披僧袍的头陀,手持戒刀,眉宇间却满是戾气;还有个面蒙白纱的女子,指尖缠着银丝,不知是何兵器。沈砚扫过一圈,心头一沉——这些人竟半数是朝廷海捕文书上的亡命之徒,难怪幽冥阁能悄无声息聚起这般势力。
“咚——”一声钟鸣,擂台中央的铜鼎燃起幽蓝鬼火。一名红衣女子突然足尖点地,如一抹烈焰掠上擂台,手中长剑挽出个剑花,朗声道:“《九幽剑谱》我要了,谁敢拦我,先问我手中‘赤霄’!”
话音未落,台下那关西大汉已怒吼着挥刀扑上:“黄毛丫头也敢撒野!”鬼头刀裹挟着劲风劈向女子头顶,却见她腰身一折,赤霄剑如流光电掣,只听“铮”的脆响,大汉的百炼精钢刀竟从中断为两截,断刃擦着他耳际飞落悬崖,惊得他踉跄后退,险些坠崖。
沈砚看得心头一跳,那女子的剑招看似凌厉,实则暗含柳家剑法的“回风式”,只是招式间多了几分阴诡,“这剑法……和清晏的路子这般像?她到底是谁?”
枯枝寒榻
沈砚在枯枝与松针铺就的“软榻”上昏沉了三日。
山风卷着崖底的寒气,从他破烂的衣襟钻进去,冻得他骨缝发疼,可脏腑里又像揣着团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似要熔成一滩烂泥。意识浮浮沉沉,总在冰与火的炼狱里来回拉扯——时而如坠千年冰窟,指尖冻得青紫发麻,连呼吸都带着冰碴;时而又被烈焰裹住,肌肤似要皴裂,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灼痛。
这折磨的源头,总绕不开岳老二。
那人是他拜了五年的师傅,是他落魄时收留他、教他辨药识术、待他如亲传弟子的人。可十天前的断魂崖边,一切温情都成了淬毒的利刃。
那日晨雾未散,师徒二人说是去崖壁寻一味能活死人的“还魂草”。岳老二走在前面,灰白的胡须被山风拂动,慈眉善目的模样,和往日并无二致。沈砚攥着绳索,正要攀上崖壁,后颈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力道狠戾得让他瞬间脱力。他踉跄着回头,撞进师傅骤然冷下来的眼——那眼底哪还有半分温和,只剩淬了几十年的阴鸷与狠绝。
“师傅……你?”沈砚喉间发紧,刚摸到腰间的短刀,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力猛地往前推去。
身后是云雾翻涌的断魂崖,脚下是万丈深渊。他坠落的刹那,听见岳老二在崖边冷笑,那声音混着山风,像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耳膜:“小畜生,沈家的东西,本就该是我的,留你到现在,已是仁慈。”
沈家?他自记事起便孑然一身,哪来的什么沈家?可疑问刚起,身体已被罡风裹住,崖壁的碎石划破他的皮肉,风声灌满了他的耳朵,最后是冰冷的崖底潭水,将他的意识彻底吞没。
再醒来,便是这枯枝松针堆成的窝。
三日里,他半梦半醒。梦里,岳老二那张阴鸷的脸总在不远处盘旋,嘴角挂着得逞的冷笑,一遍遍地重复着崖边的话;而另一个梦,却总被一场大火占据——朱红的雕梁被烧得噼啪作响,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哭喊与爆裂声混在一起,他明明毫无记忆,却偏生觉得那火场里的每一寸焦土、每一片灰烬,都和自己血脉相连,烧得他魂魄都跟着生疼。
喉咙干涩得像要裂开,他想咳,却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涣散的视线里,枯枝的影子晃成了火场的梁柱,松针的焦苦味,竟也和梦里的烟火气重合了。他攥紧了身下的枯枝,指节泛白,残存的意识里,只剩滔天的恨意与茫然——岳老二为何害他?沈家的大火,又与自己有何干系?
第四日破晓,崖底渗入的微光刺醒了他。喉间剧痛如铁钳箍锁,他试图发声,却只溢出嘶哑如破风箱般的气息。
“莫急,你半条命还悬在阎王手里。”
声音来自身侧。一位须发皆白、袍袖破烂的老道,正用小石臼捣着草药。见他醒来,老道舀起一匙墨绿色药汁,不由分说递到他唇边。药汁极苦,却带着奇异的回甘,滑入咽喉后,那股火烧火燎的痛竟缓了三分。
老道自称“云散人”,在这华山深谷采药悟道三十载。那日他正追踪一株罕见的“鬼哭兰”,却撞见沈砚坠崖。
“推你那人,黑衣劲装,袖口绣着岳家暗卫的云纹。”云散人眼神如古井,“他原本要补剑,是老道我用巽位迷踪阵引开了他。但他迟早会下来确认你的尸首。”
沈砚以指为笔,在尘土地上划出歪斜字迹:“为何救我?”
云散人凝视他脖颈上被粗布包裹的伤口,良久才道:“你坠崖时,老道我看见一道青气自你心口涌出,托住了致命处。那气,是‘血脉护命’,唯有汴州沈家嫡系子孙将遭灭顶之灾时才会显现。”
他顿了顿,“岳老二的‘锁魂剑谱’,练到第七层便需以沈家血脉为引,饮血淬剑,方可大成。他养你二十年,教你剑法,真正目的,是等你剑气纯熟、血脉沸腾之时,拿你炼剑。”
沈砚浑身剧震,旧日碎片轰然拼合——岳老二为何独独对他“慈爱有加”,却又总在月圆之夜取他几滴血;为何严禁他踏足汴州,却总对着那枚蟠龙纹的沈家玉佩出神……原来自己不仅是认贼作父,更是仇人精心饲养的“药引”。
七日后,沈砚已能勉强站立。云散人将他领到崖底一处隐秘石洞,洞内竟有一方沈家先祖的简易牌位,碑文模糊,仅辨“汴州沈氏”四字。
“六十年前,沈家乃中原剑道魁首,锁魂剑谱本是沈家镇族之宝。岳老二的师父‘血手屠’趁乱劫掠,沈家满门被屠,剑谱被夺。唯有尚在襁褓的沈家幼子被忠仆冒死带走,下落不明。”云散人看向沈砚,“你腰间那块胎记,状若残月,与沈家嫡子代代相传的印记一模一样。”
最后一句,彻底凿穿了沈砚最后一丝迷茫。他扑通跪在牌位前,无声磕头,额抵冷石,肩背剧烈颤抖。不是哭,是血誓在骨骼里重塑的铮鸣。
三更天,他辞别云散人。老道赠他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身虽腐,剑格处却隐约可见沈家蟠龙纹的印记。
“此剑是当年沈家护卫的佩剑,随主坠崖,流落于此。它等你,很久了。”
沈砚以布裹颈,负剑而行。走出崖底时,回头望了一眼——云散人立于苍松下,身影渐融于雾霭,仿佛从未出现。
南下汴州的路上,沈砚夜宿荒祠。梦中,他总见一名女子立于火海,怀中紧抱婴孩,口中喃喃:“砚儿,记住沈家的血……”醒来时,锈剑竟在鞘中微微震颤,剑格处的蟠龙纹泛起暗红光泽。
某夜,他途经一处废弃驿站,忽闻陶俑碎裂之声。循声望去,墙角竟立着半截残俑,俑身裂痕处渗出黑血,喉间发出模糊音节:“……禁……录……”
沈砚俯身细听,残俑却骤然崩裂,化作一地腥臭泥浆。泥浆中,一枚青铜残片闪着冷光,与他袖中所藏残片纹路吻合。
一月后,他抵达汴州城外。汴州城外十里,有一片乱葬岗。沈砚在此歇脚时,忽见一老妪蹲在坟前烧纸,口中念念有词:“沈家的债,该还了……”
他上前询问,老妪却猛地抬头,浑浊双眼直勾勾盯着他脖颈的胎记:“残月现,俑魂醒……你回来了,它们也该醒了。”说罢,她指向城西方向,枯手颤抖如风中秋叶。
沈砚顺着她所指望去,暮色中的汴州城轮廓模糊,唯独西郊上空凝聚着一团灰青雾气,形如巨俑。
昔年锦绣之地,如今只剩残垣断壁间荒草萋萋。他在废墟中徘徊三日,终于在西郊荒山寻得一片无碑坟冢,当地老人含糊其辞,只说那是“几十年前被灭门的冤主”。
沈砚立于坟前,风吹乱他枯草般的发。他缓缓拔出锈剑,剑锋映出他瘦削而狰狞的倒影,以及脖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疤。
“岳老二,你偷了我沈家的剑,饮了我沈家的血…”他声音嘶哑如鬼泣,“现在,该用你这贼人的头,祭我沈家三百亡魂了。”
他转身,面向华山方向。手中锈剑,在暮色中泛起第一缕血光。
而千里之外的华山之巅,岳老二正摩挲着那枚温润的沈家玉佩,忽然心口一悸。他掐指推算,脸色骤变——锁魂剑谱第七层的心法,竟在帛书上无端渗出血珠,仿佛某种封印,正在苏醒。
汴州遇故人
汴州城的雪还未化尽,城墙根处堆积着肮脏的冰碴,在正月惨淡的日光下泛着湿冷的光。沈砚裹紧破旧的灰袍,低头混入进城的人流。脖颈处的伤疤在寒风里隐隐作痛,像一条冰冷的蜈蚣匍匐在皮肉之下。
城门处堵得厉害。一队右威卫的兵士正在盘查行人,玄甲在雪光中冷硬如铁。领头的将军跨坐于黑驹之上,腰佩长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张面孔——正是右威卫大将军陈默,以“铁面无私、眼毒心细”闻名汴京的人物。
沈砚下意识侧身,将脖颈的伤疤藏入衣领阴影,手却不由自主按向腰间。那里系着半块蟠龙纹玉佩,玉质温润,与他血肉几乎融为一体——这是他从岳老二书房暗格中盗出的唯一念想。
“你,站住。”
陈默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嘈杂人声,直抵沈砚耳畔。
沈砚僵住。几名兵士已围拢过来,长戟交叉,封住去路。陈默策马缓行至他面前,居高临下。那目光先落在他脖颈——粗布绷带虽遮了伤口,可那道深壑的轮廓依然明显——随后定在他腰间。
“解下佩饰。”陈默命令。
沈砚指尖发冷。若在此暴露,莫说报仇,只怕立时便要殒命。他右手悄然移向背后锈剑——
“将军且慢。”
一道清越女声自身侧响起。沈砚余光瞥见一袭素白劲装的女子从人群走出,腰间悬着刑部腰牌,面容清丽如雪中寒梅,眼神却锐利如刃。她向陈默拱手:“下官刑部主事苏墨卿,奉旨协查沈家化俑案。此人形迹虽可疑,但或与案情有关,还请将军交由下官询问。”
陈默眉头微蹙,打量苏墨卿片刻,又看向沈砚腰间的玉佩。忽然,他瞳孔一缩。
“这玉佩……”陈默翻身下马,竟不顾身份,一把扯下那半块玉佩,举至光下端详。蟠龙纹在日光下流转着奇异的暗红色泽,似有血丝在其中游走。“是汴州沈家的‘血玉蟠龙佩’!此物应在十八年前随沈家灭门失踪,怎会在你手中?”
沈砚心头剧震,下意识要夺回玉佩,却被苏墨卿悄然按住手腕。她的手指冰凉,力道却稳如磐石,指尖在他腕脉处轻轻一点——是个暗号。
“将军明鉴。”苏墨卿声音平稳,“下官正是为此玉佩而来。沈家旧宅近日异象频生,每至子夜便有陶俑走动之声,城中百姓皆言沈家冤魂不散。尚书大人命我暗中查访,此人既持沈家信物,或为破案关键。”
陈默沉默良久,将玉佩丢回沈砚怀中,目光却如钉子般钉在他脸上:“你脖颈的伤,是剑伤。何人所为?”
沈砚哑声开口,声音粗粝如砂石摩擦:“坠崖所伤。”
“坠崖能在颈前留下这等平整切口?”陈默冷笑,却未再追问,只挥了挥手,“苏主事既如此说,人你带走。但三日内,本将要见到刑部文书。”
沈家旧宅在城西,曾是汴州最气派的宅院之一,如今朱门斑驳,石狮残缺。推开沉重的大门,一股陈腐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灰尘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土腥味。庭院深深,积雪未扫,枯枝在风中如鬼手摇曳。
正厅内,一位白发老者立于祖宗牌位前,背影佝偻如枯松。闻声转身,正是沈家族长沈万山。他年过七旬,面目沧桑,一双眼睛却清亮得不合年龄。
“族长,人带来了。”苏墨卿轻声道。
沈万山的目光落在沈砚脸上,先是疑惑,随即游移至他手中紧握的玉佩。老人浑身一震,踉跄上前,枯瘦的手颤抖着捧起那半块玉佩,又猛地掀开沈砚的衣领——脖颈伤疤下方,一枚月牙状胎记赫然在目。
“残月胎记……血玉蟠龙佩……”沈万山老泪纵横,声音破碎如裂帛,“阿砚!你是阿砚!我那苦命的侄儿啊!”
沈砚僵立当场。记忆中从未有人这般唤过他。
沈万山跌坐椅中,泪落如雨:“十八年前,你爹沈怀义、你娘林素心,带着刚满周岁的你连夜逃出汴州。他们是我沈家旁支中最杰出的一对,你爹精通风水异术,你娘过目不忘,正是他们夫妻二人,在整理祖宅密室时,发现了《炼俑禁录》……”
“《炼俑禁录》?”沈砚嘶声问。
“那是沈家世代守护的禁忌之书。”苏墨卿接话,神色凝重,“相传为战国方士所着,载有以活人炼俑、赋予陶俑神魂的邪术。沈家先祖获此书后,深知其害,遂封存于密室,立誓永不开启。”
沈万山喘息片刻,继续道:“可消息不知如何走漏,被华山岳老二得知。那恶贼本就盗了我沈家镇族剑谱《锁魂剑诀》,得知禁录存在后,更是觊觎不已。他率众夜袭你爹娘隐居的山村,你娘为护你,将禁录关键一页吞入腹中,你爹拼死将你塞入枯井……等我们赶到时,只见满地鲜血,你爹娘尸骨无存,你也下落不明。”
老人抓住沈砚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这些年,岳老二从未放弃寻找禁录。他假意收养你,一是因《锁魂剑诀》练至第七层需沈家血脉淬剑,二是他认定你爹娘必已将禁录之秘传于你——哪怕你自己并不知晓。”
沈砚忽然想起许多细节:岳老二总在他练剑后取他腕血,滴入剑炉;每月十五必逼他背诵一些古怪口诀,说是什么“华山心法”;还有那些深夜来访的神秘客卿,总用某种贪婪的目光打量他,仿佛在看一件器物……
“沈家这些年,接连有旁支族人失踪或暴毙。”苏墨卿声音低沉,“刑部暗中调查,发现皆与岳老二有关。他在逼问禁录下落,更在收集沈家血脉——似乎那禁录的终极秘术,需要纯正的沈家血脉为引。”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声响,似陶土摩擦。
苏墨卿瞬间按剑,眼神锐利如鹰。沈万山却疲惫摆手:“是那些‘东西’……自三个月前,祖宅密室被不明人物闯入后,夜里便常有陶俑走动之声。但它们从不伤人,只是……像是在寻找什么。”
沈砚缓缓抬头,望向厅堂深处那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最上方,一块新牌位尚未刻字,空荡荡的,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二十年,从被岳老二从枯井中抱起的那一刻起,就活在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里。所谓养育之恩,是淬剑的圈养;所谓师徒之情,是榨取血脉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