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实业联盟(1 / 2)
李齐名背着手在屋内踱步,脚下的步子极重,他乔装打扮,只穿了一身苦力的衣裳,透着一股子难以排遣的燥意。
林怀舟端坐在椅子上,有些怔怔地看向窗外,这次会面很不容易。
“夫人。”
“这陈家楼的宴,在下以为,您去不得。非是齐名贪生怕死,惧那红毛鬼的暗算,实在是……不值。”
林怀舟回过神来,眼皮微抬,“哦?陈金钟、佘有进,皆是南洋巨擘,手握钱粮航运半壁江山。如今九哥身陷囹圄,局势危若累卵,正是借力之时,何谈不值?”
“借力?”
李齐名发出一声短促而讥诮的冷哼。他几步走到桌前,指了指那张写满名字的红帖。
“嫂夫人乃名门闺秀,读的是圣贤书,讲的是家国大义。但这南洋的一潭浑水,终究是太深。”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
“九爷想聚沙成塔,想让这南洋百万华人拧成一股绳。可在齐名一路看来,这南洋虽大,华人虽众,却分属两截,正如云泥之别,虽同宗同源,实则那是你死我活的冤家!”
林怀舟正色,目光沉静:“愿闻其详。”
李齐名拉开椅子坐下,整理下措辞:
“其一,是那些在矿坑里刨食、在码头上扛包的苦力、新客。他们离乡背井,闯这鬼门关,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一口饭,一条命!他们被洋人鞭挞,被工头盘剥,往常病了只能烂在猪仔馆里。
对他们而言,九爷给的是安家费,是抚恤金,更是一口气!华人总会除掉了猪仔馆,把他们当人看,所以他们肯把命卖给九爷,因为他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除了这条烂命,早已无物可输!”
说到此处,李齐名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化为更为浓烈的鄙夷,手指指向那份名单:
“但这其二,便是今晚这席上的诸位‘太平局绅’、‘甲必丹’。嫂夫人,您可知这陈金钟、章芳林之流,这泼天的富贵究竟从何而来?”
“非由耕织,非由商贾,而是靠洋人赏的一碗毒饭——饷码!”
“大英帝国自诩文明,不屑亲自脏手去搜刮民脂民膏,便设了这鸦片烟饷、酒饷、赌饷,将这收税的特权拍卖给这些华人头家。陈金钟们包揽了饷码,便是拿着洋人的令箭,成了合法的强盗!他们开烟馆、设赌场,吸的是底层苦力的骨髓,喝的是同胞兄弟的血!”
李齐名的声音因激愤而微微颤抖,在昏暗的内室中回荡:
“在他们眼里,大清也好,故土也罢,都不过是牌位上的一缕香火,逢年过节拿出来装点门面,博个儒商的虚名。而大英帝国,那才是他们的再生父母,是保他们荣华富贵、世袭罔替的靠山!”
“想当年那些卖国求荣的,与这些人有何两样?”
“九爷如今在做什么?兰芳若兴,华人若立,必将效仿美国,檀香山等,废除苛捐,禁绝鸦片、赌馆,那是断了他们的根!是在挖他们的祖坟!”
“嫂夫人,您指望这群靠吸血为生的’峇峇’(土生华人),会心向咱们?会心向九爷?”
李齐名惨笑一声,摇了摇头,
“绝无可能。在他们看来,咱们才是乱党,是还要打破他们饭碗的暴徒。眼下他们对您客气,不过是怕兰芳和德利那几千条枪走火,怕九爷鱼死网破伤了他们的瓶瓶罐罐。”
“一旦韦尔德总督许以重利,或是稍加威吓,这帮人会毫不犹豫地将九爷绑了,甚至会比洋人踩得更狠,只为那染血的顶戴上,再添一颗红宝石!”
“是以,齐名斗胆直言——这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狼,养不家的狗。与虎谋皮,尚有一线生机;与这等数典忘祖、唯利是图之辈谋事,那是自掘坟墓!他们……不配!”
一番话说完,李齐名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将积压在心底两年的恶气尽数吐出。
密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如同金戈铁马,敲打着人心。
林怀舟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激愤的男人。
她没有被那番残酷的真相吓退,那张清丽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一种悲悯与冷漠。
她缓缓伸出手,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为李齐名斟了一杯热茶。茶水入杯,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眉眼。
“齐名,”
她轻声开口,语调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你是九哥带出来的,眼光毒辣,看人心看得透彻。这番话,我听得明。”
李齐名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以为说动了她。
然而,林怀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浑身一震。
“既知他们是狼,是狗,是吸同胞血的蚂蟥,是自诩英籍华人的绅士,是全面亲英的坚定分子,那便更要去。”
林怀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决绝,“九哥常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做大事者,论迹不论心。”
“我们要的,不是他们的真心,真心这东西在南洋不值钱。我们要的,是他们的恐惧,是他们的贪婪,是他们手中的银根和航路。”
“正因为他们受益于英国人给他们发的狗牌,所以他们比谁都怕乱,比谁都怕输。苏门答腊的仗,婆罗洲的仗,打得不仅仅是荷兰人,更是打给他们看的。
是要告诉他们,这南洋的天,未必永远姓英,也未必永远姓荷。”
“世袭罔替,坐地分赃,祖祖辈辈扎根在这里,戴着一顶华人领袖的帽子,却干的是向洋人五体投地,替殖民者剥削自家人的行径,没有这样的道理。”
“要么认下这份民族大义,带着华人过上好日子,再造华夏骨血,要么,继续争抢英国顺民的身份,谋求着做殖民地的土王。
等此间事毕,九哥不会给他们第二个选择。
“你想想看,甲申之变,明社已屋。朝鲜王读到明史泪流满面,坚持使用崇祯年号两百多年,视清为虏;安南接纳大量的明朝遗民,建立明乡社,保留汉家衣冠;有清一朝,天地会、洪门反清复明从未中断,多少志士仁人为此抛头颅洒热血。”
“为何周边的藩属国,乃至江湖草莽,尚知华夷之辨,尚存汉家骨气?而这些发了财的华人领袖,身在海外,本应是保留中华元气的种子,却甘愿自断脊梁?”
“在英人,葡人,或者花旗人等治下求存,抱团取暖,向人家低头是没办法的,那是为了活命。但把一个族群当成自己的钱袋子,甚至学着满清的手段,向他们卖鸦片,鼓励他们赌博,用猪仔契约锁死他们的未来,这是要让他们祖祖辈辈翻不了身!这是在断子绝孙!”
“固然不是人人如此,可叫人如何不寒心!”
“齐名,你要明白。若是我们赢了,他们便是摇尾乞怜的狗,会争着抢着来分一杯羹;若是我们输了,他们自然会变成吃人的狼。”
“我得走了,我不去,不免叫人家看轻。”
“以为华人总会,连一个有胆气的女人都不找出!”
“再者说。”
林怀舟微微一笑,“不去见一见他们,未来十年,就凭华人总会的家底,我和九哥怕是得喝清水度日。”
“婆罗洲这么大片地,总是要揾些水鱼来帮手开荒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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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里巴巴利路,陈金钟私邸暹罗楼
这座豪宅的主人,是福建帮的领袖、暹罗国王的御用代理人、身兼日本、俄国领事头衔的陈金钟。
这里是新加坡华人权力的塔尖。平日里,能踏入这里的,要么是英国总督府的高官,要么是殖民地的大班,或是各帮派的话事人。
今晚,这里却只为了宴请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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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驶入铺满碎石的甬道。林怀舟透过车窗,看着道路两旁手持火把、腰间鼓囊的印度锡克族守卫,神色平静。
她今日并未盛装打扮,只穿了一件剪裁合体的月白色立领倒大袖上衣,下着墨色马面裙,发髻低挽,只插了一支成色极好的羊脂玉簪。
马车停稳。
花厅内,紫檀圆桌旁坐着四五个人。
居中主位的,正是陈金钟。他年约五十,身材微胖,留着修剪整齐的八字胡,手指上戴着两枚硕大的宝石戒指,正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翡翠鼻烟壶。
他是陈笃生的长子,继承了父亲庞大的商业帝国,更因协助英国平定霹雳州内乱、调解海峡纠纷而深受总督倚重。在新加坡,他是当之无愧的福建帮魁首。
在他左手边,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儒雅中年人,是“甘蜜大王”佘有进的长子佘连城。佘有进年事已高,常常闭门不出,但他代表的是潮州帮这一庞大势力,以及义安公司背后数万潮汕苦力。
右手边,则是章芳林。他是福建长泰人,虽然年轻些,却是新加坡拥有土地最多的富豪之一,控制着不仅是地产,更把持着利润惊人的鸦片烟酒专卖权。他的眼神最是精明市侩。
此外,还有广府帮的代表、也是义兴公司名义上的总理周泰,正阴沉着脸喝茶。
当林怀舟走进花厅时,原本低声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
“各位前辈,久候了。”
林怀舟没有丝毫怯场。她并未行晚辈大礼,而是微微欠身,行了一个平辈的拱手礼,动作行云流水,不卑不亢。
陈金钟眯起眼睛,手中的鼻烟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