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没人喊名字的时候走得最远(2 / 2)
他们的号子声嘶力竭,却混乱不堪。
官府为了“提升效率”,颁下了统一的号子节奏,迅猛、急促,完全无视了水流的缓急和纤夫的体力。
结果,效率不升反降。不断有人拉伤腰背,咳血倒地。
“朝廷定下的调子,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照着唱!”领头的纤夫长着一脸络腮胡,虽然自己也累得眼冒金星,却依旧强硬地呵斥着想要放慢节奏的同伴。
阿阮没有上前争辩。
每日傍晚,当纤夫们收工、各自蜷缩着舔舐伤口时,她便会坐在那块礁石上,拿出一支白骨制成的短笛,吹奏起来。
没有华丽的曲调,只有一个极其缓慢、沉稳的节律,仿佛是这黄河本身的呼吸,又像是巨石滚落山谷时那恒久不变的回响。
起初,没人理会。那笛声在喧嚣的浪涛和疲惫的呻吟中,细若游丝。
第三天,两个伤得最重的纤夫,躺在草棚里,竟不自觉地随着那缓慢的笛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一呼,一吸。
他们惊奇地发现,胸口的闷痛竟随之缓解了不少。
渐渐地,模仿的人多了起来。
有人在拉纤时,嘴里不再喊那催命的官定号子,而是在心里默默跟着那段笛声的节律使劲。
一步,一顿,再一步。
出人意料的是,这支看似“偷懒”的队伍,反而走得更稳,拉得更远。
整支队伍的效率,竟比之前提升了三成。
巡查的官差发现了这“异状”,勃然大怒,当即就要以“私改律令,怠工惑众”的罪名抓人。
那络腮胡总管却第一次挺身而出,拦在了官差面前。
他指着身后那群虽然疲惫但却再无一人倒下的弟兄,瓮声瓮气地说道:“大人,他们活着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
官差悻悻而去。
那夜,阿阮悄悄登上一艘东去的夜船。
那悠远沉缓的笛声,混着水汽,在宽阔的江面上渐行渐远,很快便被浪涛声吞没,无人知晓它曾来自何方。
漕运总督府的案头上,公文堆积如山。
“搁浅!又是搁浅!整整十船官粮,就因为误判了潮汐,陷在了盐碱滩上!”总督大人暴跳如雷,“都怪这该死的历法,各地潮信不一,根本没有标准!”
此时的青鸢,正坐在百里外一个嘈杂的茶馆里,慢条斯理地喝着粗茶。
她花了三天时间,摸清了当地所有老船工的门道。
他们确实没有“标准历法”,但茶馆二楼一间杂物间的墙壁后面,藏着一幅传承了上百年的《月相浪高对应表》,用贝壳和鱼骨刻画,精准得可怕。
官府不知道,因为它不屑于问。
青鸢没有去抄录,更没有想过献给官府。
她只是成了茶馆的常客,每日都要买上几包最便宜的茶叶。
结账时,她会不经意地将找回的几张皱巴巴的茶票捏在手里,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在票子背面飞快地写下几个字。
“十五,月满,大潮三尺。”
“初八,上弦,子时平潮。”
这些混着关键数据的茶票,随着零钱,被茶馆伙计不经意地找给了来往的船工、货主、脚夫……
半个月后,奇迹发生了。
码头的船队像是突然开了窍,总能精准地抓住潮汐的间隙出港,搁浅事故率骤降七成。
工部派来的调查员在码头盘桓了许久,试图找出那位“匿名献策”的高人,却一无所获。
茶馆掌柜的被问得急了,挠着头说:“哪有什么高人?都是大家伙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呗。那些个茶票子,一天换几百次手,谁说得清是哪张上的字起了作用?”
调查员离开时,青鸢早已在百里之外的另一座沿海小城的客栈住下。
她推开窗,海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看着窗外翻涌的波涛,拿起一截炭笔,在斑驳的墙壁上,画下了一道新的、尚未闭合的潮汐曲线。
冬至,大寒。
一场毫无征兆的寒疫,如黑色的潮水,一夜之间淹没了京城。
太医院的御医们焦头烂额,开出的方子石沉大海。
百姓们疯狂抢购药材,城中药价一日三涨,人心惶惶,几近崩溃。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变化从四面八方而来。
一封加急信件从遥远的海岛渔村寄来,上面用粗陋的字迹写着一套“海藻镇静方”的改良版,能有效缓解高热惊厥,据说是一位路过的拾柴妇留下的法子。
一份由矿区飞马送达的包裹里,没有珍稀药材,只有几包黑乎乎的“岩层安神粉”,并附上了一份详细的配伍说明,教人如何利用本地最常见的几种矿石粉末,调配出安神退热的熏香。
一首朗朗上口的歌诀,从西南深山的山谷部落里传唱开来,教人如何制作“风息香囊”,用最普通的树皮和草叶,通窍理气,抵御寒邪。
这些法子千奇百怪,看似毫无关联,却在短短三日之内,奇迹般地扼制住了疫情的蔓延。
钦天监和太医院联手追根溯源,却陷入了更大的困惑。
所有的方法都找不到唯一的出处,它们像是从土地里自己长出来的一样,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被各地的人们修改、完善。
它们只有一个共通点:方子的最后,无一例外地都附着一句类似的话——“此法无定,观身体反应为准,自察自调。”
深夜,东海之滨。
林墨独自坐在悬崖边,海风吹得她衣袂烈烈作响。
她打开了最后一瓶她珍藏多年的药王谷秘药,那曾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药引。
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扬,将那琉璃小瓶远远投入了脚下翻涌的黑色怒涛之中。
浪花卷走瓶身的瞬间,万籁俱寂中,她仿佛听到了一句从天地间传来的、无数声音汇聚而成的极轻的话语——
“我们早就学会了。”
她闭上眼,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笑意。
而此时,在更遥远的西北边陲,一片比这墨色大海更加深沉的阴云,正缓缓压向连绵的雪山。
第一片雪花落了下来,大得出奇,悄无声息。
通往外界的最后一条驿道,即将被彻底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