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骂醒(1 / 2)
面馆里喧闹的人声和食物的热气似乎暂时织就了一个温暖的茧,将门外清冷的晨光和昨夜至今的所有惊魂动荡都隔绝在外。周小兵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面前那碗堆尖冒泡的面条,连碗底最后一点浓稠醇厚的汤汁都仰起脖子喝得一滴不剩,最后甚至下意识地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舔了舔油汪汪的碗沿,仿佛不愿放过任何一丝油脂和鲜味。直到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合时宜的尴尬,讪讪地放下粗瓷大碗,响亮地打了个带着肉香味的饱嗝,一股久违的、扎实的饱腹感从胃里升腾起来,蔓延向四肢百骸。
肚子里有了沉甸甸的热食,血液似乎都流得更顺畅了些,身上暖和了,原本因为极度恐惧、虚弱和麻木而几乎冻结的神经末梢,也似乎被这温暖激活,重新变得敏锐起来。指尖能感受到茶杯的温热,耳朵里重新灌满了面馆里各种嘈杂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但他依旧不敢抬头看对面的周振华,只是盯着面前那只空空如也、还残留着油渍的大碗,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木头桌面上一条深色的裂缝,仿佛那里面藏着能让他逃离此刻窘境的答案。
周振华也早已吃完了自己那碗面,他没有急着招呼老板结账,只是将手边的粗瓷茶碗推到一边,双手交叠,平稳地放在油腻的桌面上。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如同实质般落在周小兵那几乎要缩进胸膛里的、低垂的脑袋上。
周围是喧闹的——邻桌几个刚下夜班的工人正大声讨论着今天的工钱,老板娘爽朗地笑着招呼新进来的熟客,后厨传来砰砰的剁骨头声……但这一切嘈杂,仿佛在他们这张桌子周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绝对的静默区。所有的声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核心只有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周振华那即将开口的低沉声音。
“吃饱了?”周振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所有喧哗,精准地钻进周小兵的耳朵里。
周小兵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像是被这突然的声音惊扰,低着的脑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喉咙里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嗯”声,像蚊子在哼哼。
“知道刚才吃下去这碗面,值多少钱吗?”周振华又问,语气依旧平稳得像在讨论天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却让周小兵的心猛地揪紧了。
周小兵愣住了,下意识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空碗,又迅速垂下。他迟疑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他的脑子很久没有正经算过这种“小钱”了。在他的世界里,钱的计量单位早已扭曲,动辄是成百上千的输赢,是“翻一番”、“捞回来”的疯狂计算,是欠下几万巨债的恐怖数字。一碗面多少钱?三十?五十?他根本毫无概念,甚至觉得思考这种问题是一种浪费。
“不算这扎实的手工面,不算这熬了一宿的骨头浓汤,”周振华用一根手指的关节,轻轻敲了敲空碗的边缘,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是在敲击某种警钟,“光是上面这几块结结实实、炖得脱骨的大排骨,这片厚实、酱香浓郁的牛肉,这个用香油煎得边缘焦脆、蛋黄流心的荷包蛋,”他一样样数着,语气平实,却勾勒出刚才那碗面的丰盛和实在,“零零碎碎加起来,得小三十块钱。”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精准的秤,称量着每一个字的份量,然后稳稳地落在周小兵身上:“这三十块钱,小兵,你琢磨琢磨,是怎么来的?”
“要是让你现在去后山给我扛那些修水渠用的木头,”周振华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实心的木桩上,一下一下,沉重无比,“一根百十来斤,扛一趟,汗流进眼睛里蜇得生疼,肩膀磨破皮,吭哧吭哧走两三里山路,工头最多给你五块钱。这碗面,你得扛整整六根木头,不歇气地干一上午,汗珠子摔八瓣,才能挣回来。”
“要是让你去我家果园里,跟着你德顺伯他们给果树刨坑施肥,”他换了个场景,语气依旧平稳,“那锄头抡起来,一下一下,腰得弯下去,土坷垃得敲碎,肥料得撒匀。弯大半天的腰,累得晚上躺炕上直哼哼,一天工钱也就四五十。这碗面,抵得上你大半天弯下去的腰。”
“要是让你去镇子东头的码头上,跟着那些装卸工扛包,”周振华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墙壁,看到远处繁忙而艰辛的码头,“一百斤一袋的粮食或者化肥,扛上肩,走过那颤巍巍的跳板,送到船舱里,一趟挣个块儿八毛。来来回回几十趟,肩膀肿了,腿打颤了,才能挣回这碗面钱。”
周小兵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缩起,仿佛那无形的木头、锄头、麻袋已经压在了他瘦削的肩上,让他不堪重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食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或许有好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属于踏实劳动者的平静,这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你觉得,赌桌上,来钱快,是吧?”周振华的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丝毫的讥讽或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冷酷的陈述,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手指头动动,骰子一扔,牌一翻,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好像大风刮来的一样。轻巧,痛快,是不是?比扛木头、刨土、扛包轻巧一万倍。”
“可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问问,”周振华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深潭,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虚妄和伪装的力量,直抵人心最深处,“那钱,你攥在手里的时候,踏实吗?它烫不烫手?它进你口袋的时候轻巧得像片羽毛,它溜走的时候,是不是更轻巧?轻巧到你还没反应过来,它就连同你妈的棺材本、你周叔我预支给你家买化肥的工钱、把你自己的骨头渣子都差点赔进去,还他妈浑浑噩噩地觉得只是自己手气不好,下一把就能赢回来?!”
周小兵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不是轻微的颤抖,而是无法抑制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战栗。牙齿咯咯地磕碰在一起。周振华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自我麻痹的外壳,露出了里面血淋淋、不堪入目的真相。
“你看看你这双手,”周振华的目光扫过他放在桌上、因为紧张而蜷缩起来、瘦削见骨、指甲缝里还藏着黑泥和之前挣扎时留下污垢的手,“它本来是好手!能抡锄头,能握镰刀,能扶犁杖,能挣钱,能让你妈年底扯块新布做件衣裳,能让你自己饿不着冻不着,挺直腰杆做人!是个庄稼人的手!可现在呢?”周振华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冰棱的诘问,“它除了会哆嗦着往赌桌上扔筹码、会神经质地搓牌、会数那几张沾着脏汗的票子,还会干什么?它还配叫一双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