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风雪归途(2 / 2)
“荀令君……可惜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带着帝王应有的惋惜,“其人才学,世所罕有。然,其心念念不忘前朝,乃至晚年,犹自困于虚名,不能顺应天命,着实令人扼腕。”
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群臣,语气转而带上了一丝沉痛与警示的意味:
“传朕旨意,荀文若身为汉臣,却不能规劝君主,匡正时弊,反致政令苛暴,民怨沸腾,此为其一失;及至新朝更始,仍固守旧念,不识大体,此为其二失。然,念其早年微功,准以礼安葬。其生平……当据实载入史册,以为后世之鉴。”
“据实”二字,他咬得略重。殿中诸公皆是人杰,岂能不明圣意?片刻的寂静后,附和之声四起。
“陛下圣明!荀彧确为蛊惑汉献帝、致使政令昏聩之罪臣!”
“正是其迂腐之见,方使汉室积重难返!”
“陛下仁德,仍予其身后哀荣,实乃千古未有之宽仁!”
很快,在官方的定调下,荀彧的形象被迅速重塑——从一个心存汉室、试图维护最后公道的孤臣,变成了一个固执迂阔、甚至需要对汉末部分“苛政”负责的“前朝罪臣”。
最后一个重量级的知情者,其本身的存在与坚持,也被权力的话语彻底吞噬、扭曲。青史之上,墨迹未干,却已注定要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离邺城喧嚣的太行山深处,一处简陋的茅屋依山而建。屋外风雪已驻,山林寂静。屋内,炭火盆散发着暖意。
那位曾受荀彧托付的寒门学子——卫瑜,正与他的老师,一位避世隐居的前朝老学士,对坐于灯下。卫瑜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油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一叠写满字迹的麻纸。
当他借着灯火,一字一句阅读上面的内容时,他的脸色从好奇,变为震惊,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悸动。
那上面记录的,是与他在官学、在市井、甚至在朝堂听闻的,截然不同的建安往事!
曹操的果决与酷烈,汉献帝的无奈与挣扎,荀彧自身的痛苦与坚持……历史的复杂肌理与真实重量,透过这些颤抖的笔迹,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老师……这,这才是……”他抬起头,声音干涩。
老学士默默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藏好它。记住它。现在,它不是力量,是灾祸。但总有一天……它会比千军万马更有力量。”
也是在这一天,关于荀彧之死以及曹魏系统性地篡改历史的情报,被摆在了龙骧谷赤火公社核心层的案头。
陈烬放下情报卷宗,久久无言。他走到窗前,望着谷中蓬勃发展的景象——整齐的田垄,轰鸣的工坊,操练的士兵,还有那些脸上带着希望光芒的社员。
孟瑶站在他身边,轻声道:“荀文若……可惜了。他试图保住最后的真相。”
陈烬转过身,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燕十三、林枫、韩澈、秦狼、徐文等核心干部,他的眼神锐利而清澈。
“同志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不掌握权力的‘正义’的下场。”
他拿起那份情报,语气沉痛而冷峻:“他们可以用官修正史,将功臣污为罪臣,将暴行粉饰为无奈。他们可以让童谣传唱谎言,让茶馆噤若寒蝉,让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带着污名死去。他们掌握了笔,就试图垄断历史的解释权。”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充分沉淀,然后话锋一转,指向窗外那一片生机勃勃:
“但是,他们能篡改史书,能扼杀言论,能扭曲个人的身后名……他们能篡改得了这千千万万人心深处的记忆吗?能扑灭我们追求的,那个允许所有真相存在、让劳动者成为主人的未来吗?”
“不能!”秦狼握紧了拳头,低吼道。
陈烬的目光变得深远:“荀彧的残稿,会有人珍藏。民间的记忆,会在父辈的叹息中潜流。而我们——”他加重了语气,“我们要做的,就是夺取最终解释历史的权力!不是为我们自己,是为了让青史不再成灰,让民心如水,自择流向,让一切被掩盖的真相,终有大白于天下之日!”
巍峨的皇家藏书阁内,新修纂的《魏书·荀彧传》被司礼监官员恭敬地放入紫檀木书架,与其他“正史”并列,散发着权威而冰冷的气息。
与此同时,太行山深处的茅屋中,卫瑜将那份残稿与几卷赤火社刊印的《实践论》、《各阶级分析》等小册子,一同用油布层层包裹,藏入挖空的树洞,覆以泥土与枯叶。
龙骧谷的印刷工坊里,带着墨香的新一期《赤火评论》正被装订成册,上面有着对曹魏篡史行径的犀利剖析。
谎言,如同厚重的积雪,暂时覆盖了广袤的大地,一片洁白,万籁俱寂。
但在雪层之下,在不同的土壤深处,那些被珍藏的残稿,那些口耳相传的记忆,那些追求真理的信念,如同无数顽强的种子,正汲取着微弱的力量,静默地等待。
等待春雷炸响,冰消雪融。等待破土而出,重见天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