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团结一切”的异化——原则的丧失(2 / 2)
“诸公请看,这第三条写得明白:‘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此言精辟啊!何谓‘可团结的力量’?在座诸公,不正是乎?”
周掌柜点头如捣蒜:“正是!商人互通有无,士绅教化乡里,地主供给粮秣——这都是可团结的力量!”
王守拙摇头晃脑:“《论语》有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赤火公社此策,深合圣贤之道!”
郑廉满意地捋须,话锋一转:“然则,近来有些愚民,曲解新政,竟要求‘平分土地’‘清算剥削’。此等言论,实乃破坏团结,损害统一战线!”
李茂才立刻附和:“郑县丞明鉴!李某分田,已是仁至义尽。若再得寸进尺,岂不寒了天下士绅之心?届时还有谁愿支持赤火公社?”
众人纷纷称是。
林远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插话道:“郑县丞,我理解团结的重要性。但赤火公社的根本宗旨,是解放被压迫者。若只团结士绅商人,忽视贫苦百姓,恐怕……”
“林指导员多虑了!”郑廉笑着打断,“贫苦百姓自然要关怀。但凡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新安初定,最要紧的是稳定。若贸然触动士绅利益,恐生变乱。待大局稳定,再慢慢改善民生不迟。”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况且,赤火公社要坐天下,光靠泥腿子行吗?治国需要钱粮,需要读书人,需要地方贤达支持!这才是‘最广泛的统一战线’!”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连孙秀芹一时都难以反驳。
学习会结束后,郑廉单独留下林远。
“林指导员年轻有为,郑某佩服。”他奉上一杯茶,“只是……新安情况复杂。城东张庄的地主张百万,昨日私下找郑某,表示愿捐粮千石,只求保全家产。您看……”
林远皱眉:“张百万?我听说他逼死过佃户?”
“哎,那都是曹魏时的事,乱世之中,谁没点过错?”郑廉凑近些,“指导员,千石粮啊!够咱们赤火公社一支队伍吃三个月!如今军粮紧缺,若能得此助力,岂非大功一件?至于过往……团结一切力量嘛,总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是……”
“没有可是。”郑廉神色严肃起来,“林指导员,您从龙骧谷来,不知地方实情。若按那些激进分子的主张,见地主就打,见豪强就杀,新安立刻大乱!届时百姓受苦,赤火公社新政受阻,这责任……您担得起吗?”
林远额角冒汗。他想起离开龙骧谷前,教员最后的话:“到地方上,要灵活,但不能失去原则。”
原则是什么?是解放被压迫者。
可眼前,千石军粮是实实在在的。而张百万逼死佃户,是“过去的事”。
见他犹豫,郑廉加码:“这样,让张百万出粮五百石,再拿出两百亩田分给佃户,算是‘赎罪’。如此,既得军粮,又安民心,还体现了赤火公社的宽大——三全其美!”
林远沉默了很长时间。
窗外,暮色四合。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那就……按郑县丞说的办吧。”
同一夜,城西破庙旁的窝棚区。
孙秀芹偷偷溜出县衙,找到白天拒领“份田”的孙老栓。同行的还有三个年轻人——两个是县城染坊的学徒,一个是街头卖炊饼的孤儿。
油灯如豆。孙老栓听完孙秀芹说的“张百万之事”,久久不语。
“孙同志,”他终于开口,“你说,赤火公社到底是为谁打仗的?”
孙秀芹怔住了。
染坊学徒小王忍不住道:“当然是为咱们穷人!可如今……县衙里坐着的,还是郑县丞那帮人。分田的是地主,捐粮的是恶霸。咱们这些真穷人,倒被晾在一边!”
卖炊饼的孤儿小豆子怯生生问:“秀芹姐,我在街上听人说……‘团结一切力量’。是不是说,地主老财也是‘力量’,所以得团结他们。咱们这些没力量的,就……就不重要了?”
孙秀芹心如刀绞。她想解释“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的本意,想说这只是暂时的策略。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因为她亲眼看见,今天下午,张百万的儿子张少爷大摇大摆走进县衙,郑廉亲自迎接。而门口求见林指导员的三个老佃户,被衙役轰走了。
孙老栓磕了磕烟袋,声音苍老:“早年黄巾军来新安,也说要‘均贫富’。后来呢?张角手下的大将,收了地主贿赂,转头就镇压抗租的农民。那时候我十八岁,亲眼看见领头的老王叔被砍头,挂在城门上。”
他盯着油灯火苗:“现在赤火公社来了,旗号不一样,可做的事……我看着眼熟。”
“不一样的!”孙秀芹急道,“赤火公社有陈社长,有周铄先生,有千千万万真革命者!只是……只是
“大道理。只知道,稻子种下去,长出来的是稻子;稗子种下去,长出来的是稗子。如今新安县衙里种的,是稻子还是稗子?”
窝棚里一片死寂。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梆,梆。
孙秀芹起身离开时,孙老栓最后说了一句:
“告诉那位林指导员——团结要是没了原则,就成了包庇。统一要是没了立场,就成了同流。”
夜风很冷。
孙秀芹走在空荡的街道上,想起离开龙骧谷前,陈烬对她们这批基层干部的嘱咐:
“你们会看到,很多人会打着红旗反红旗,会喊着我们的口号干着旧世界的事。那时候,不要看他们说什么,要看他们做什么。更要看——他们团结的是谁,冷落的是谁。”
她抬起头,县衙方向还亮着灯。林远大概还在和郑廉商议“协进会”的人事安排。
而窝棚区那边,一片漆黑。
真正的赤火,应该照亮哪里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手里的这本《新政十问》,第三页“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那行字,被郑廉用朱笔在“可团结的”四个字上画了个圈,旁边批注:“此四字可略,免生歧义。”
朱红的圈,在月光下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