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纯粹”的陷阱——阶级与叛徒(1 / 2)
徐州沭阳,这座三个月前刚建立的赤火公社根据地,正刮起一场奇怪的风暴。
县衙改成的“人民议事堂”外墙上,新贴出一张朱红告示:
“为纯洁革命队伍,即日起开展阶级成分审查。凡非无产阶级出身者——地主、富农、商人、旧官僚、知识分子及其子弟——须自动申报,接受审查。审查期间不得担任任何职务,不得参与重要会议。”
落款是“沭阳县工农革命委员会”,盖着鲜红的印章。
告示前围满了人。一个穿着打补丁短袄的年轻人大声念着,念完拍手称快:“好!早就该这么干了!那些地主崽子、酸秀才,混进咱们队伍里,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旁边有人小声说:“可……可韩技术员也是读书人出身,要不是他教咱们造水车,春耕就误了……”
“那是伪装!”年轻人瞪眼,“无产阶级最纯洁!非我阶级,其心必异!这是王主任说的!”
他说的王主任,是沭阳县工农革委会主任王铁柱——三个月前还是徐州铁匠铺的学徒,因在罢工中表现激进被火线提拔。此刻,王铁柱正坐在议事堂里,面前摊着厚厚一叠“成分审查表”。
“主任,”办事员小赵递上新表,“这是县小学李先生的。他爹是前朝秀才,教过私塾,按标准该划为‘旧知识分子子弟’。”
王铁柱看都不看,提笔在“审查结论”栏写下:“成分不纯,暂停教职,下乡劳动改造。”
“可李先生教得好,孩子们都喜欢……”
“喜欢?”王铁柱冷笑,“喜欢就能忘记阶级立场?他教的是‘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咱们无产阶级的学校,要教孩子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他能教吗?”
小赵不敢再说了。这一个月来,县里已有七名教师、三名医生、五个技术员被停职审查。理由都一样:出身有问题。
门外传来吵嚷声。王铁柱皱眉:“怎么回事?”
一个卫兵跑进来:“主任,韩技术员非要见您!咱们拦不住……”
话音未落,韩江已经闯了进来。这个三十岁的读书人,如今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茧子——那是三个月来带着农民修水利、造农具磨出来的。
“王主任!”韩江压着火气,“河工队二十架水车,图纸是我画的,工匠是我教的。现在你要审查我,我接受。可你能不能先把图纸还给工匠?再三天就春灌了!”
王铁柱慢悠悠端起茶碗:“韩江同志,你要理解。阶级成分是原则问题。你的图纸……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旧文人的毒?万一水车造出来塌了,伤着无产阶级兄弟,这责任谁负?”
“你——”韩江气得发抖,“我在龙骧谷跟陈社长学过机械!图纸是百工院审核过的!”
“百工院里就没有阶级异己分子?”王铁柱放下茶碗,站起身,“韩江,我知道你有技术。但技术要为谁服务?为无产阶级!你一个旧秀才的儿子,血管里流的都是‘学而优则仕’的黑血,能真心为工农服务吗?我表示怀疑。”
他走到韩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你去西乡劳动三个月,和贫农同吃同住,改造思想。要是表现好,也许还能回来。”
韩江盯着他,忽然笑了:“王铁柱,三个月前你在铁匠铺,张掌柜克扣工钱,你跪着求他。是谁帮你写状纸、组织罢工的?是我。你被衙役抓走,是谁找赤火公社救你的?是我。现在你当了主任,就说我‘血管里流的都是黑血’?”
王铁柱脸色一变:“那是你伪装进步!你们这些读书人最会伪装!”
“好,好。”韩江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枚铁徽章——那是他在龙骧谷受训时得的“技术革新奖章”,轻轻放在桌上,“水车图纸在第二格抽屉。春灌误了,饿死的是沭阳的农民——是无产阶级。”
他转身就走。
王铁柱看着那枚徽章,愣了愣,随即抓起扔出门外:“谁稀罕!”
徽章滚到院子里,沾满尘土。
如果说沭阳刮的是“排除异己”的风,那么琅琊盐场刮的就是“内部清洗”的风。
盐场工委会主任张全福,曾是从业二十年的老盐工。去年赤火公社解放盐场,他被工友推举为主任。可半年过去,工友们私下叫他“张老爷”。
此刻,盐场议事棚里正在开“肃清内部叛徒”大会。
“把李老四带上来!”张全福一声令下。
两个工人纠察队员押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进来。汉子叫李老四,也是老盐工,左腿有些瘸——那是早年塌盐井压的。
“李老四!”张全福一拍桌子,“有人揭发你,上个月偷偷放走了一个盐贩子!那盐贩子是城里周记盐行的伙计!你可知罪?”
李老四低着头:“主任,那是我远房外甥……他说老母亲病重,没钱抓药,想贩点私盐……”
“住口!”张全福厉声打断,“盐场条例写得清清楚楚:一切出盐必须走公账!你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工人阶级的叛徒!”
台下有人小声嘀咕:“可李老四去年罢工时,替咱们挡过监工的棍子……”
“那又怎样?”张全福耳朵尖,听见了,“功是功,过是过!他现在腐化了,成了‘工人贵族’——靠着过去的功劳,躺在功劳簿上享受特权,还破坏革命纪律!这种叛徒,更要严惩!”
“工人贵族”这个词,是张全福上个月去县里开会时学来的。当时讲课的领导说:“无产阶级内部也会产生腐化分子,他们脱离群众,享受特权,这叫‘工人贵族’。”
张全福觉得这个词太妙了。用它来打击那些不服管的、有威望的老工人,再合适不过。
“我提议,”张全福环视会场,“开除李老四的工籍,收回他家去年分到的盐工房,全家下放到盐碱滩开荒!”
会场哗然。李老四猛地抬头:“张全福!去年分房时,是你亲口说我家六口人挤草棚,优先分房!现在你说收就收?还有没有公道?”
“公道?”张全福笑了,“对工人阶级叛徒讲什么公道?带走!”
李老四被拖出去时,嘶声喊:“张全福!你上个月多领了二十斤盐票,给谁了?你儿子在县里上学,穿的绸衫哪来的?你才是工人贵族!”
张全福脸色铁青:“污蔑!这是阶级敌人的反扑!纠察队,查!查李老四还有没有同伙!”
会散了。工人们沉默着离开。几个老盐工凑在一起,低声说:
“李老四放走盐贩子是不对……可也不至于全家赶去盐碱滩啊。”
“张全福这是杀鸡儆猴。听说县里要选代表去龙骧谷开会,他想去,怕李老四这些老兄弟揭他的底……”
“唉,当年一起挨鞭子的兄弟,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