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整风前夜(2 / 2)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医护室里踱步:“我想明白了。从明天起,取消所有特殊待遇,军官士兵一视同仁。组织诉苦会,让陈三他们先说,说家里为什么穷,为什么被抓丁。吴长顺要是再装病——”他咬牙,“送他去修路,真腿疼假腿疼,干几天活就知道了!”
赵大山笑了:“这才对嘛。不过老张,你也别太急。思想工作得慢慢来,讲方法。”
“我知道。”张明远重新戴上眼镜,眼神清澈了许多,“我准备编个小册子,用浅显的话讲清楚:曹魏为什么坏,赤火公社为什么好。不是念纲领,是讲故事——讲孙老栓那样的佃户怎么被逼租,讲李老四那样的盐工怎么被克扣。战俘里很多也是苦出身,他们能听懂。”
油灯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赵大山看着眼前这个书呆子大夫,忽然觉得,有些人走弯路,不是因为坏,是因为太想做好。一旦想通了,他们比谁都认真。
“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赵大山端起粥碗递过去,“先把粥喝了。治病救人,你也得先把自己照顾好。”
张明远接过碗,手还有点抖。但这一次,是因为决心,不是因为恐惧。
龙骧谷,陈烬书房。
孟瑶和周铄坐在对面,桌上摊着刚起草的《关于当前工作中几种错误倾向的初步调查》。厚厚一叠,三十多页,记录了十二个根据地、二十七起典型问题。
“都在这儿了。”孟瑶声音疲惫,“沭阳的唯成分论,新安的无原则团结,黑石峪的优待偏差,还有江东那边冒出来的假赤火武装……问题比我们想象的严重。”
周铄补充:“更麻烦的是,很多基层干部分不清什么是真偏差,什么是假革命。有的同志看到报告后跑来问:我和郑廉一起团结商人,我也错了吗?我和王铁柱一样讨厌旧文人,我也错了吗?”
陈烬一直安静地听。等两人说完,他才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你们说,一座房子为什么会被虫蛀空?”
孟瑶和周铄对视,不明白。
“不是因为虫子太厉害,”陈烬自问自答,“是因为木头本身有裂缝,有潮湿。虫子只是顺着裂缝钻进去。”
他拿起那份调查报告:“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光抓虫子。是要找到裂缝在哪里,潮湿从哪里来。要把裂缝补上,把潮湿烘干。这样,虫子自然待不住。”
“社长是说……”周铄若有所思。
“我是说,假革命者能混进来,能得势,说明我们的制度有漏洞,我们的教育有缺失,我们的监督有空白。”陈烬站起身,走到窗边,“王铁柱为什么走极端?因为他只记住了‘阶级斗争’,没理解‘团结大多数’。郑廉为什么搞调和?因为他把‘统一战线’当成了投机钻营的护身符。张明远为什么偏执行政策?因为他把‘人道主义’理解成了无原则的仁慈。”
陈烬转身,目光深邃:“热潮之下,必有沉渣。我们的事业发展太快,很多人是冲着‘热潮’来的,不是冲着‘革命’来的。他们带来的不是信仰,是投机;不是理想,是欲望。”
他走回桌边,手指轻叩那份调查报告:
“假革命者比真敌人更危险,因为他们从内部蛀空大厦。他们腐蚀的不是几个人,是一种风气,一种原则。今天他们能把‘团结’搞成投降,明天就能把‘土改’搞成兼并,把‘民主’搞成独裁。”
孟瑶轻声道:“那这次整风……”
“整风不是清洗。”陈烬斩钉截铁,“是为了治病,为了找回初心。要通过学习、辩论、批评和自我批评,让真革命者更清醒,让动摇者坚定起来,让投机者现出原形。要给犯错误的同志改正的机会,但绝不姑息故意破坏者。”
他看向两人:“这份报告,先不发。改成《学习材料(内部讨论稿)》,发到各地区主要负责人手里,组织讨论。让大家对照检查:我那里有没有类似问题?我有没有犯类似错误?”
“要指名道姓吗?”周铄问。
“要。”陈烬点头,“但不作结论,只摆事实。让事实说话,让同志们自己评判。”
油灯的光,在三张脸上跳动。
远处传来谷中锻铁工坊换班的钟声。当当当,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陈烬最后说:“整风是一场考试。考的是每一个干部:你加入赤火公社,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一己私利,还是为天下公义?是图一时热闹,还是求万世太平?”
他吹熄油灯,月光洒进书房。
“答案,在每个人心里。”
三日后,龙骧谷印刷工坊。
老赵戴着老花镜,排最后一行铅字。那是周铄执笔的《学习材料》扉页按语:
“本材料所列问题,旨在引发思考,促进整改。望各同志以对革命负责、对人民负责的态度,对照检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真理愈辩愈明,队伍愈炼愈纯。”
铅字咔嚓入版。
窗外,东方既白。
而在沭阳西乡的窝棚里,韩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是李文彬,身后还跟着两个农民代表。
“韩技术员,”李文彬神色郑重,“县里决定,请您回城主持水利工程。王主任他……他去龙骧谷学习了。”
韩江愣住。他看向那两个农民代表——是孙大牛和另一个老佃户。
孙大牛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韩技术员,咱们的水车……还得您来。”
晨光照进窝棚,尘土在光柱里飞舞。
韩江忽然觉得,那光,比三个月前明亮了些。
而在更远的黑石峪,天刚亮,战俘营的集合号就响了。陈三迷迷糊糊爬起来,跟着队伍走到操场。台上站着张明远,旁边还有赵大山。
张明远手里没有纲领,只有一张皱巴巴的地契——那是从曹军俘虏身上搜出来的,某地主逼死佃户后强占的田契。
“兄弟们,”张明远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今天咱们不讲大道理。就说说这张纸,说说这张纸背后的人命……”
陈三听着,忽然想起老家那三亩被族长强占的坟地。
他攥紧了拳头。
整风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但有些种子,已经在裂缝里,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