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龙朔政变49（1 / 2）
相较于前厅主殿的庄重喧嚣，平南王府偏殿的侧厅则弥漫着另一种松弛却同样微妙的氛围。这里聚集的多是年龄相仿的王公子弟、年轻官员和世家新贵。上等的银丝炭烘得厅内温暖如春，精致的点心和醇香的茶汤在几案间流转，空气中交织着低语、浅笑和探讨时政的谨慎声音。
宋珏一身宝蓝色文士锦袍，立在稍靠窗边一盆怒放的墨兰旁。他并未刻意占据中心，却因其平南王府三公子的身份，加之那份温和沉稳的气质，自然引得不少人上前攀谈问候。“宋三公子，恭喜恭喜！听闻令侄生得粉雕玉琢，真乃福相！”一位与宋家沾亲的世家子弟笑着拱手。“多谢徐兄。”宋珏含笑还礼，温润如玉。又有人道：“听说宋三公子明年春闱也要下场？以公子家学渊源，才德兼修，高中榜首也是指日可待啊！”话语中不无试探与恭维。
宋珏面色平静，既无受宠若惊之态，也无矜持骄傲之色，只谦和道：“李兄谬赞了。春闱取士乃为国选才，非同小可。珏才疏学浅，只愿尽力而为，不负所学，为大晟略尽绵薄之力。至于名次……全赖陛下洪福与考官慧眼，不敢妄自揣度。”他言辞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表明了参加春闱的志向，又撇清了任何倚仗门楣、暗中运作的嫌疑，更将对文昭帝和考官的尊重摆在首位。
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让前来试探之人顿觉无隙可乘，只能讪讪应和几句，话锋便转到其它家常话题，诸如夸赞他半岁的女儿宋玉韫乖巧可爱云云。宋珏一一应对得体，始终保持着一种低调内敛却又不失风骨的姿态。他心中明镜一般。父亲宋辰十五年前那场“清君侧”虽为皇室立下汗马功劳，却终究背上了残酷杀戮、屠戮同僚的污名，至今仍是悬在平南王府头上的一柄利剑。王府今日的赫赫恩宠，根源并非父亲的战功，而是二哥宋麟在刑部一桩桩雷厉风行、无懈可击的功绩，更是二嫂莫锦瑟那能影响帝王决策的智慧与信赖。他宋珏，决不能成为牵累家族、授人以柄的那一个。因此他步步谨慎，言必三思，这份远超其年纪的沉稳与克制，反倒为他赢来几分由衷的敬重。
暖阁另一端，莫家三位公子自成一方风景。莫叔白穿着天青色劲装常服，身姿挺拔英武，正抱臂听着旁人议论朝中新近调任的某位将领，显得有些无聊。莫北辰则是一身火红的锦缎袍子，少年气十足，被几个同龄子弟簇拥着，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新近流行的蹴鞠阵型。莫云从则斜倚在窗边一张花梨木嵌螺钿的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柄温润光亮的紫竹折扇。他一身月白云纹深衣，衬得面如冠玉，气质儒雅清隽。听着宋珏那边动静，忍不住用折扇遥点了点，对莫叔白低笑道：“瞧见没？宋府这位三公子，为人端方持重，应答滴水不漏，可比你当年稳重多了！说人家像二哥宋麟那‘纨绔’？我看你是皮又痒了，想爹或者大哥再给你松快松快？”他刻意加重了“松快松快”几个字，带着促狭。
“三哥！”莫叔白揉着上次莫名敲他脑门留下的隐痛处，有些不服气地抗议，“我又没说宋珏坏话！宋麟那小子从前……”话说到一半，被莫云从一记带着警告的斜睨堵了回去。莫云从“唰”地一声展开折扇，轻摇两下，慢条斯理地堵住他的嘴：“从前？那是从前！眼睛长后头了？锦瑟成婚这么久，孩子都生了，宋麟是怎么做的你自己没看见？婚前那份殷勤，整个长安城谁不传唱？成婚时倾其所有的聘礼阵仗你没见？婚后从婆媳纠葛到锦瑟出事离家，再到生死相随护她周全……桩桩件件，哪件不尽心？哪件不含情？”他收起折扇，轻轻敲在桌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真是纨绔，能这般至情至性，能为一人倾尽所有？四弟，不是三哥吃了什么迷魂汤，是我们……包括爹和大哥，都看清楚了他宋麟藏在‘纨绔’皮下的那份真金白银！明白了吗？”他看着莫叔白依旧撇着嘴、半信半疑的样子，无奈摇头。这个四弟，勇武有余，心思……还是太简单了些。
莫云从心中也藏着事。大哥莫元昭从前堂堂一品中书令，竟沦落至依附永绥王皇甫洵的门客身份！这是镇国将军府难以启齿的痛，也是莫云从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刺。彼时将军府风雨飘摇，若非锦瑟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他曾忧心忡忡地问过锦瑟如何看待大哥的选择，锦瑟当时只是平静地说那是大哥自己的道。可每每想起，莫云从心中那股不甘与痛惜便难以抑制。好在如今大哥对宋麟的态度已然改观，尤其是宋麟那“以夷制夷”的策略，被大哥在府中反复赞其深远智慧。或许……这是一个契机？莫云从眸光深邃地瞥向远处正与安国公世子交谈的大哥莫元昭，心中盘算着如何借机规劝一二。
“莫侍郎！”一个带着敬意的声音打断了莫云从的思绪。一位刚入翰林院不久的年轻编修笑着上前搭话，“听闻您在礼部履新，职责恰与来年春闱筹备有所关联。晚生冒昧，想请教侍郎大人，此番礼部在取士标准上，是否更侧重于……”年轻人问得谨慎，想探听些许风向。
莫云从瞬间收起心思，脸上挂起惯常的温和笑容，手中折扇“唰”地展开，姿态潇洒自如：“王编修言重了。取士之道，首在‘公平、公正、公开’！礼部所为，不过尽忠职守，严格按照陛下制定的国法与祖制成规行事。至于文章华彩还是实务策论，俱是圣祖皇帝《开科诏》中所列之根本！我辈只需尽职履责，为陛下、为国朝遴选符合祖制、德才兼备者即可，又何须在取士标准之外别生枝节？”一番话，既点明规矩原则，又巧妙地堵死了对方深问具体细节的路径，更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绝不参与任何徇私舞弊、别立章程的立场，滴水不漏，坦荡光明。
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众人关于春闱制度、经义理解乃至风花雪月的闲聊请教，仿佛一个真正八面玲珑、远离朝争的清贵人物。这份圆融而不失风骨的姿态，赢得不少年轻官员的亲近与敬服。
然而，这份从容在下一刻被闯入眼帘的情景骤然打破！莫云从无意间抬眼，目光穿透暖阁敞开的隔扇门，掠过前厅喧闹的人影，精准地捕捉到了殿外廊下一幕——一身玄色蟒袍、气宇不凡的永绥王皇甫洵正从人群中走出，姿态从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而紧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低眉顺目、略显拘谨的人影，竟是宋珏！
莫云从端着茶杯的手瞬间微微一顿！杯内澄澈的茶汤表面漾开一圈细密的、几不可察的涟漪！宋珏？！他怎么会跟着皇甫洵？！一股寒意如同冬日里淬过冰水的鞭子，猛地抽在了莫云从的心脏上！
皇甫洵是什么人？那是与大哥莫元昭有着不清不楚门客关系的野心亲王！是如今朝堂上觊觎龙座、暗藏祸心的危险人物！而宋珏！他是平南王府三公子！是宋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此时此刻，却在平南王府为他亲侄儿举办的满月盛宴上，众目睽睽之下，私下跟随皇甫洵离开前厅！
这意味着什么？！是宋珏暗中投靠了皇甫洵？成了皇甫洵插在平南王府的暗棋？宋家父子知情吗？尤其是宋麟——那个心思缜密如妖、将妻子护得密不透风的刑部尚书——他知道自己亲弟弟已经站到了对手的阵营里了吗？或者说……这是宋家更高深莫测的布局？以宋珏为饵？可今日这样公开的场面，风险未免太大！
无数个念头如同烧开的水般在莫云从脑中翻滚冒泡！巨大的震惊伴随着一丝惊疑不定！方才还清亮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住廊下那两道消失在庭园侧径阴影中的身影。他握着扇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莫叔白不明所以，兀自和莫北辰嘀咕：“宋麟这小子真是邪门了！以前明明斗鸡走狗样样精通，现在愣是……改邪归正了？还正得这么彻底？你们说……他是不是真给咱们灌了啥迷魂汤啊？”莫北辰挠挠头：“就是！连爹都……”他话音未落，只觉一股冰冷低气压陡然降临！抬头只见三哥莫云从脸上的温润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片深邃无波的冷凝。
宋珏沉默地跟在皇甫洵高大的身影之后，步履沉稳。暖阁里温暖的灯火和喧嚣的人声被抛在身后，庭园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后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拢了拢衣袖，指尖冰凉。无人知晓他胸腔内那颗心，此刻正如同擂鼓般震动。而廊柱阴影深处，莫云从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已将他离去的背影刻入了幽冷的深潭。
平南王府富丽堂皇的回廊深处，宴厅的喧嚣乐声被远远隔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檐外，初雪融化未尽，凝结成晶莹剔透的冰凌垂挂。清冷的空气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