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绛妃》－－蒲松龄梦见花神绛妃讨伐风神（2 / 2）

于是他慌忙起身，躬身答道：“娘娘！在下学识浅陋，文笔粗疏，只怕……只怕难以胜任，辜负娘娘的重托啊！”

说罢一抬头，见绛妃那殷切、信任，甚至带有一丝悲愤的眼神，再看看周围那些侍女们楚楚可怜、充满期盼的样子，一股书生的豪气与正义感顿时涌上心头。

他把胸脯一挺，慨然道：“不过！既然承蒙娘娘如此信任，降以宠命，我蒲松龄纵然才疏学浅，也必当竭尽心力，肝脑涂地，写出这篇檄文！”

“好！”绛妃闻言，大喜过望，脸上愁云尽散。立刻传令在殿上摆设书案，赐下文房四宝——那纸，是雪浪笺；那墨，是极品松烟；那笔，是紫狼毫。

几位侍女连忙上前，擦拭桌案，拂净坐椅，轻磨香墨，浸润笔毫。还有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乖巧地折好纸格，垫在先生的手腕之下。

说来也怪！蒲先生平日作文，那是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甚是迟缓。可今日，提起这笔来，竟觉得胸中如有万斛泉源，文思喷涌而出，奔腾不息！

那些华丽的辞藻，精巧的典故，仿佛自己排着队跳到笔尖下来。他略写一两句，旁边的侍女们便忍不住，两三个凑在一起，叠着背，探着头，争相窥看，还发出低低的赞叹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篇洋洋洒洒、气势磅礴的讨风神檄文，已然草就！侍女们争着把稿子拿去，呈给绛妃娘娘。

绛妃展开一看，从开头读到结尾，脸上露出了赞许和欣慰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好！好文章！真乃字字珠玑，句句锦绣，切中要害！先生大才，解我忧烦矣！”

于是，蒲先生又在众侍女的欢送下，被妥妥帖帖地送回了绰然堂。等到他一觉醒来，睁眼一看，自己还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呢。

窗外日头偏西，刚才那一切，原来是一场大梦！但梦中的经历，每一幕，每一景，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宛然在目。只是那篇费尽心血写就的檄文，内容却忘了一大半。

先生是何等人？岂容此文湮没？他立刻翻身起床，凭借记忆，掌灯研磨，将这篇千古奇文补充完整，记录了下来。檄文如下：

谨此揭露封氏（风）的罪行：它生性飞扬跋扈，心地充满嫉妒。这天地间的浪子，这无形的暴君。它有些才情，却尽数用在恶作剧上；它藏身虚无，伤人却精准无比，像传说中含沙射影的鬼蜮，阴险而难防。

翻开尘封的史册，它的身影竟缠绕着无数显赫的名字。舜帝曾感受过它南风的抚慰，却终陷于郁闷，连娥皇女英的温柔也难解其忧；楚霸王项羽的盖世豪情，也需借它的呼啸来壮声色；就连沛上高歌的刘邦，茂陵伤怀的武帝，都曾将它吟咏。它便这样得了意，将一时的眷顾当作永恒的权柄，日渐放纵，终于疯狂。

你听——它在那万千孔穴间愤怒地咆哮，仿佛要将王宫檐下的玉佩一一震碎；又在深夜的林间掀起澎湃的松涛，让寒声浸透每一片秋叶。它倏地潜入深山，假借着猛虎的威风；它盘桓于江心的险滩，无情地掀起吞没行舟的巨浪。

它又是何等不识趣的恶客！频频摇动寂寥高阁上的帘钩，奏响凄清的夜曲；忽地敲响檐下的铁马，惊破离人本就脆弱的幽梦。它不经邀请便闯入罗帏，直抵榻前；它粗暴地推开房门，登堂入室，将案头诗书翻得一片狼藉。它与主人素未谋面，却如此唐突；若不是有人急急掩住裙裾，它几乎要将那美丽的妃子也掠了去！它竟也懂得附庸风雅，在雨后借月光编织蛛丝般的阑干，在青翠的郊野翻动柳浪，还自诩是传递花信的信使。

它似乎以扫人雅兴为乐。那辞官归去的隐者，正潇洒地踏上归途，风却要飘飘然吹乱他高洁的薜荔衣；登高赋诗的文人，兴致正浓，它便轻佻地吹落那顶插着茱萸的冠冕。它卷着枯蓬，旋成羊角似的旋风，在秋空里恣意舞弄；它更无情地扯断百尺风筝线，任那纸鸢带着一串哀鸣坠入云端。它不曾奉花神的诏令，却要鲁莽地催促花开；它全无善意，偏要在宴席之上，悍然吹灭那满堂的华灯。

它的暴虐，远不止于此。它怒吼着扬起弥天的尘土，几乎要将李贺诗中的崇山峻岭吹作平地；它召唤来翻墨的雨云，意图卷破杜甫草堂上那三重可怜的茅草。它命令河神冯夷击鼓，它呼唤少女风来吹笙，兴师动众，只为一场浩劫。当它荡漾而来，百草不得不匍匐跪迎；当它咆哮而至，屋瓦都在战栗中准备逃亡。未及在江上显威，江豚已惶恐地浮出水面，向它朝拜；刚刚摆开阵势，天空的雁阵便被冲得七零八落，再难成行。它也曾一时兴起，助那王勃的轻舟一夜飞渡马当，成就一篇名序；但这片刻的“善举”，如何抵消它肆意掀动瑶台佳人翠帐的轻薄与无礼？

海鸟有灵，尚知依傍鲁门以躲避它的淫威；行人但求平安，情愿将那传说中罹难的“尤郎”早早唤回。古时的英雄，可乘长风破万里浪；而今，这世间还有几人能驾驭这匹不羁的烈马？它驾着预示风暴的炮车云，便自大如夜郎；它仗着贪狼般的戾气，竟敢以河伯自居。

而最深的痛楚，在花圃，在芳丛。那万千红紫的姊妹，都是它掌中的玩物。繁华的种族，被它无情地蹂躏。纷乱的红，惊惶的绿，一片狼藉，望不到边际。它撕裂柔韧的柳枝，让呜咽的箫声弥漫四野。金谷园中，落红如雨，铺作锦褥；华林苑里，飞絮沾泥，沦入尘淖。它埋葬了馥郁，掩埋了玉貌，残妆卸尽，花瓣如泪，四处飘零。朱楼雕栏之畔，那些本该是美人佩饰的精灵，纷纷委地。只在旦夕之间，春色便已凋残，那飘洒的，何止是万点落花，更是无边的愁绪。东西寻觅，再也找不回那完整的春天；五更时分，听到那落英坠地的声音，怎能不心生无端的幽怨？江畔漫步的弓鞋女子，只能在空寂的园中徒然寻觅；玉楼上的寂寞之人，也只能对着芜杂的芳草，听任坐骑发出无奈的悲鸣。

此刻，伤春的人儿，心中有难以排遣的哀怨；寻胜的游客，口中唱出无可奈何的歌曲。而那风，却愈发地趾高气扬，无端地嚣张。摧折那初生的嫩芽，振落那将枯的残叶，它制造凋零的“伟业”，永不停歇。

真是可悲啊！昔日亭亭的绿树，如今只余叶落簌簌，独自绕着空墙飘转。护花的朱幡久未竖起，那些泣血的花魂，又有谁来怜惜？有的堕入污秽的粪坑，有的附着在颓败的篱笆，芳洁的灵魂，竟在同日终结。清晨还容颜娇艳，傍晚便已憔悴枯槁，这般命运，何时才能终止？只能空自怨恨罗衣的轻薄，让它在《子夜歌》里被轻易掀开，徒留一声咒骂；而状告这狂徒肆虐的文书，却至今未能上达天庭。

是时候了！我们应当郑重地告知所有芳香的邻里，让我们这些柔弱的蛾眉，也结成御敌的阵线；所有与花草同气连枝的生命，都应当兴起我们的草木之兵！莫要再说蒲柳之质天生易凋，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便能筑起坚固的藩篱。

请看那共栖的莺莺燕燕，尚且懂得联手报复夺其所爱的仇雠；也请邀来那痴心的蝴蝶与蜜蜂，与我们歃血为盟，发出同心的誓言。让我们以兰桂为桨，在如昆明池般的战场上演习水战；以桑为盖，以柳为旌，在上林苑似的旷野中检阅我们的军队！那东篱下的隐逸高士，也请走出茅舍，共举义旗；那威严的大树将军，也理应愤然而起，仗义相助。

我们必须杀退它的嚣张气焰，为千百年来蒙冤受屈的百花佳丽，洗雪沉冤！必须歼灭这横行霸道的豪强，销尽这万古以来，所有被摧折、被辜负的风流事物所积攒的——千古遗恨！！

至此，檄文完毕。

蒲松龄先生一觉醒来，将这篇梦中所得的檄文补全录下。其文辞之瑰丽，气势之磅礴，用意之深长，真可谓前无古人，后罕来者。它岂止是为百花申冤？更是借花神之口，抒发了人间一切柔弱美好之物，对强暴势力的血泪控诉与不屈反抗！

这篇奇文，连同这个奇梦，便被永远地记载在《聊斋志异》之中，流传后世，警醒世人。正所谓：

留仙一梦入璇霄，代笔花神写恨惆。

千古风流冤愤事，尽在雄文檄狂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