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死水微澜(1 / 2)
第七十三章:死水微澜
冰冷刺骨的污水贪婪地吮吸着陈胜男残存的体温,水面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浓稠如墨、凝固般的黑暗。头顶那声沉重的“哐当”巨响,如同地狱大门轰然关闭的回音,仍在耳边嗡嗡震颤,将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碾碎。沉重的铸铁盖板落下,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点微光与声响,将这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地下迷宫彻底封死。
绝对的死寂降临了,沉重得几乎要把肺腑压碎。只有脚下污水的轻微晃动,和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这封闭的深渊里显得格外响亮、格外惊心。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她彻底包裹、窒息、拖入无底深渊。
但摊在掌心里的那张糙纸,指尖下粗糙的、带着微弱凹痕的字——“血浆在老管的烟灰盒底”——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神经,强行驱散着那汹涌的冰冷。
老管!码头库房门口那个沉默的、佝偻着的身影!那只布满烟灰油垢的破铁皮罐头盒!
这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线索,是梁大哥用命换来的唯一生机!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被这肮脏的深渊埋葬!
求生的火焰在绝望的冰窟中猛地腾起!
陈胜男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剧烈地喘息了几下,冰冷的空气呛入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着左臂刀伤和肋骨下的剧痛,疼得她眼前发黑。她咬紧牙关,将那冰冷的金属小盒子和那张珍贵的糙纸一起,塞进贴身的衣袋。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盒壁时,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刚才打开盒子时,里面的东西!那些冰凉的细小颗粒!
它们在黑暗中无法分辨,但绝对至关重要!杀手既然把指向血浆的线索藏在如此隐秘之处,又用这样精巧的盒子保护,里面的东西岂会是寻常之物?尤其是在下水道这种潮湿环境里!她心头剧震,几乎是凭着本能,重新摸索出那个小铁盒,手指颤抖着,摸索着盒盖侧面的细缝,用尽全力,再次将它紧紧扣死!直到确信那条缝隙完全闭合,隔绝了污浊的水汽。
做完这一切,她才死死抠住身后冰冷滑腻的长满苔藓的砖墙,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巡捕很快会从其他入口下来搜捕,必须立刻前进!
水流!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流动感,从脚下冰冷的污水中传来。顺着水流走!这是唯一的希望!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在齐膝深的污浊粘液中奋力迈步。每一次抬腿,都像从粘稠沉重的胶泥中挣脱,污水深处厚厚的淤泥吸附着鞋底,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脚下深浅不明,踩到硬物会硌得生疼,陷入软泥则如同踏空,好几次都险险摔倒。左臂的伤口在每一次身体晃动中都被狠狠牵扯,匕首刺入的肌肉仿佛被撕裂,每一次疼痛都让她眼前发黑,冷汗如浆般涌出,瞬间又被冰寒的环境冻结。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沉重的跋涉、剧痛、寒冷和无边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世纪,前方甬道的侧壁似乎出现了变化。她摸索过去,指尖触到的砖石从相对规则的排列,变成了更加粗糙、缝隙更大、覆盖着更厚粘滑物质的墙壁。
一个岔口!
两条同样漆黑、散发着相同恶臭的通道出现在前方,水流在此分开,形成两个方向!
该死!陈胜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没有光!没有任何参照!她根本无法判断哪一条才是通往出口的主干道,哪一条是通向未知的死胡同或是更恐怖的深处!选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她背靠着粗糙湿冷的墙壁,剧烈的喘息着,冰冷的绝望再次试图攥紧她的心脏。难道要在这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无声无息地腐烂?
就在这生死抉择的关头!
极其微弱、极其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顺着右边那条更加宽阔的甬道隐约飘来!
那是……水声?但不同于下水道里污水的粘滞搅动声,更像是……大量的水流冲击硬物的声音?沉闷、持续,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黄河!长江?不!上海滩!苏州河!黄浦江!
陈胜男浑身一震!是江河奔流的声音!一定是主干道连通着通往河流的出口!巡捕房那些走狗刚才也提到了“找下水道出口”!
没有丝毫犹豫!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右边那条传来微弱水流轰鸣声的甬道,狠狠地扑了进去!污水被搅动得更猛烈,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她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地向前猛冲!
前方的黑暗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感?不是头顶透下的光,而是前方……仿佛水面反射的某种极其稀薄的光晕?水流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轰鸣声如同低沉的鼓点,敲击着她的耳膜,也点燃了她心中残存的那点火星!
出口!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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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捕房公共租界中央捕房的审讯室,弥漫着劣质烟草、陈旧木头和一种说不清的、混合了汗味与铁锈的压抑气息。惨白的汽灯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将冰冷的白光毫无遮挡地投射下来,照亮了屋内简陋粗糙的一切——一张疤痕累累的木桌,两把同样破旧的椅子,以及角落里冷冰冰的铁栅栏。
赵秉南被粗暴地按在硬木椅上。沉重的镣铐紧紧锁着他的手脚,手腕处冰冷的金属硌着骨节,沉甸甸地坠着,皮肤被磨破了也毫无知觉。他身上的白大褂早已被血污和尘土彻底染黑、撕破,左臂伤口胡乱包扎的布条上,暗红的血痂触目惊心。他低垂着头,花白的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上布满淤青和污迹,嘴角干涸的血迹凝成暗紫色的痂。整个人如同一尊被风暴蹂躏后丢弃的泥塑,空有躯壳,内里早已被掏空、碾碎。
刀疤脸巡捕队长(名叫张彪)坐在他对面,嘴里斜叼着一根没点燃的卷烟,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单调声响。他的一只脚大大咧咧地架在桌角,皮靴上还沾着下水道口的污泥。几个面相凶狠的巡捕或站或靠堵在门口和墙边,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赵秉南,”张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烟熏嗓和毫不掩饰的鄙夷,“识相点!姓名!年龄!籍贯!还有你那破诊所的位置!给老子报一遍!”
赵秉南毫无反应,头颅低垂得更深,仿佛连抬头的力气都已耗尽。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沾满血污的鞋尖前那片冰冷的水泥地上,那片地上似乎还残留着梁贵发最后抽搐的影子。那声尖锐的“滴——”声还在颅内盘旋,每一次回荡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麻木的心脏深处。
“聋了?!”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巡捕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壶盖叮当作响!他探身一把揪住赵秉南花白的头发,狠命向上一提!剧痛瞬间袭来,赵秉南被迫仰起脸,露出了那张写满疲惫、绝望和死灰的脸。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焦地对着空气,瞳孔深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老子问你话呢!哑巴了?!”揪着头发的巡捕恶狠狠地吼道,唾沫星子喷了赵秉南一脸。
赵秉南的嘴唇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人……死了……是我……没救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河床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沫和尘埃的味道。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只是在对着无形的虚空忏悔。
“谁他妈问你死人了!”张彪烦躁地一巴掌拍开那巡捕揪头发的手,身体前倾,阴鸷的目光死死盯住赵秉南失神的眼睛,“老子问你那个跑掉的女共匪!那个叫陈胜男的!她去你诊所干什么?!是不是你们一伙的?!她跑去仓库地道又搞什么鬼?!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说!”
“陈……胜男?”赵秉南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这个名字拨动了某根几乎断裂的弦。一丝微弱的、混杂着困惑和茫然的情绪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她……送……送人来……救人……梁贵发……要死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思维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血浆……她……要找血浆……”
“血浆?”张彪眼中精光一闪,身体猛地绷直,“什么血浆?在哪里的血浆?说清楚!”他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不知道……她……没说……”赵秉南茫然地摇头,花白的发丝随着动作无力地摆动,“她说……仓库……下水道……有血浆……救命的……”
“下水道?!”审讯室里的几个巡捕脸色都微微一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仓库下水道!正是他们追丢陈胜男的地方!这个庸医的话,意外地吻合了现场的部分情况!
张彪脸上的刀疤抽动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凌厉和贪婪。他猛地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赵秉南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强的逼迫感:“老东西,别跟老子装傻充愣!那丫头片子拼了命去找的血浆,到底是什么东西?藏在哪儿?是不是你们组织的重要物资?或者……是钱?金子?!”他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赵秉南的鼻尖,“说出来!老子可以让你少受点罪!”
组织?物资?金子?
这些词如同尖锐的冰雹砸进赵秉南混乱麻木的脑海,似乎触动了某个角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痛苦和迷茫的挣扎,仿佛有什么尘封的、不愿触碰的东西被强行撬动。他混乱的记忆碎片中,似乎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名字,一个曾经偶尔在诊所后门与他低声交谈过两句的、总是戴着帽子的身影……那个身影……好像……也对血浆……异常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