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硅基之始(2 / 2)
热浪和低沉的嗡嗡声立刻涌了出来。
这是一个大约五十平米的房间,窗户被封死了,贴着深色的遮光纸。
房间中央矗立着一台两人高的设备,区域熔炼炉。
它看起来像个巨大的金属圆筒,外壳是暗灰色的,表面有不少划痕和锈迹。
炉体上布满了各种仪表、旋钮和指示灯,粗大的电缆从天花板垂下来,连接着炉体。
炉子旁边,一台变压器正在嗡嗡作响,那是专门为这台炉子配备的。
墙上的配电箱敞开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闸刀和保险丝,粗黑的电缆像蟒蛇一样盘绕在墙角。
房间很热,至少有三十度。
几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口罩和手套的研究人员正在炉子前操作。
他们额头上都是汗珠,但动作沉稳专注。
“这就是我们的宝贝。”王守方拍了拍炉体,发出沉闷的响声,“苏联援建的老型号,我们来了之后,自己做了很多改造。加热线圈换了,温控系统也改进了。现在勉强能用。”
他走近观察窗——那是一个嵌在炉体上的圆形石英玻璃窗。
透过窗口,能看到炉内的情况。
一根银灰色的棒状物竖直悬挂在炉膛中央,那是多晶硅原料棒。
在棒的中部,一个明亮的光圈正在缓缓上下移动——那是加热线圈形成的熔区。
硅在高温下熔化,熔区移动时,杂质会被“扫”到棒的一端,从而实现提纯。
“现在这一炉已经运行了二十多个小时。”一个操作员摘下口罩,露出被高温烤得通红的脸,“纯度应该能达到6N了,再有两个小时就能结束。”
他的声音沙哑,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盯着观察窗的眼神却异常专注。
王守方介绍:“这是小李,我们最好的操作员。这活儿,一炉就是二三十个小时,人不能离开,得时刻盯着熔区的状态。温度高了,硅会挥发;温度低了,熔区不稳定,晶格容易出缺陷。全凭经验。”
小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凑到观察窗前,眯着眼睛看那光圈的大小和颜色。
吕辰仔细观察着整个实验室。
他注意到几个问题。
首先是电力供应。虽然炉子有专用变压器,但墙上的电压表指针在轻微但持续地摆动,电压不稳,这对于需要极其稳定加热功率的区域熔炼来说,是致命的干扰。
其次是环境控制。房间闷热,空气不流通,封死的窗户虽然保证了洁净度,但散热成了问题。角落里放着一台老旧的电风扇,但显然作用有限。
第三是检测手段。炉子旁边的工作台上,放着几根已经拉制好的单晶硅锭,直径大约二十到三十毫米,长度半米左右,表面有金属光泽,但细看能看到一些细微的条纹和斑点。
旁边放着简陋的检测设备,一个手摇探针台,用来测量电阻率;一台国产的金相显微镜,用于观察晶格结构;还有几个装着腐蚀液的玻璃皿,那是用化学腐蚀法显示缺陷。
一切都那么原始,那么“土”。
但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这些科研人员正试图攻克半导体材料的最高纯度。
“王教授,”吕辰开口问,“咱们现在成品率大概多少?”
王守方沉默了几秒,才说:“好的时候,百分之四十。差的时候,不到二十。主要是晶格缺陷控制不住,还有直径不均匀。我们试过做大直径,但一超过三十毫米,熔区就不稳定,容易出孪晶。”
他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焦虑。
参观完区域熔炼实验室,王守方又带他们看了其他几个关键区域。
化学气相沉积室,里面有一套自行组装的设备,用石英管作为反应室,外面缠绕着自制的加热丝。
研究人员正在尝试沉积氮化硅薄膜,用作绝缘层。
单晶炉室,一台仿苏的直拉单晶炉,正在尝试从熔融硅中拉制单晶。
炉子旁边放着几个已经拉好的硅单晶棒,表面有生长纹,直径也不完全一致。
超净室,如果那能叫超净室的话。
其实就是一个密闭的小房间,墙上装着过滤棉做的简易送风口,地面刷着绿色油漆。
工作人员进入前要换白大褂、戴帽子口罩,但条件比后世的超净车间差了不知多少个数量级。
每看一个地方,吕辰的心就沉一分。
他前世对半导体工业的了解,更多来自书本和新闻。
知道早期条件艰苦,但亲眼看到这种“土法上马”的实况,那种震撼是文字无法传达的。
这不是艰苦,这是在近乎原始的装备条件下,向人类工业文明的最高峰发起的冲锋。
最后,他们来到一间会议室。
房间不大,摆着一张长条木桌和十几把椅子,此时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和“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标语。
桌上放着几个搪瓷茶杯,王守方亲自提起暖水瓶给大家倒水。
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条件有限,茶叶也没有好的,将就喝点。”王守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宋教授,你们这次来,是想了解我们这边的材料制备能力,对吧?”
宋颜教授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王教授,‘星河计划’对硅材料的要求,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
他翻开文件,开始阐述:“第一是纯度。基础逻辑电路,需要6N以上的高纯硅。但未来如果要向更高集成度发展,可能需要7N甚至更高。”
王守方苦笑:“6N我们现在能稳定做到,但每批次的纯度还是有波动。7N……所里有个课题组在攻关,但进展很慢。主要是检测手段跟不上——我们怎么知道纯度真的达到了7N?现在的质谱仪精度不够,很多痕量杂质测不出来。”
宋颜教授继续说:“第二是直径。‘红星一号’的设计,是基于未来能获得两英寸晶圆来规划的。但现在……”
他看了一眼王守方。
“两英寸?”王守方摇头,“我们现在稳定能量产的,是一英寸半。两英寸试过几次,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问题很多:热场不均匀、熔体对流不稳定、拉速控制不精确……每次失败,损失都很大。一炉多晶硅原料,要上千块钱。”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谢凯开口问:“王教授,咱们所里现在最大的瓶颈是什么?设备?人才?还是理论?”
“都是,也都不是。”王守方的回答意味深长,“要说设备,咱们这些‘土装备’,确实跟国外的没法比。但我们更缺的,是系统性的工艺数据积累。”
他指了指窗外区域熔炼炉的方向:“就说拉单晶。老师傅靠眼睛看熔体液面的反光,靠耳朵听加热线圈的嗡鸣声,来判断温度和稳定性。这些经验,没法量化,没法传授。张师傅拉得好,李师傅就不一定。同一炉料,今天拉得好,明天可能就出问题。我们想总结规律,但变量太多了——电压波动、室温变化、原料批次差异、甚至天气湿度……记录不过来,也分析不明白。”
他叹了口气:“所里年轻人有热情,肯吃苦,一盯炉子就是几十个小时。但光有热情不够啊。半导体材料是精密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其他研究员也大倒苦水。
的确,在如此的艰苦条件下,能做到这样已是不易,吕辰等人都有些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