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克拉玛依篇3(1 / 2)
第二章:百里油区的生物钟
凌晨四点:与抽油机一同醒来
我被一种声音从睡眠深处打捞上来——不是闹钟,是整个油区同时启动的轰鸣。
凌晨四点,克拉玛依还在沉睡,但百里油区的三万七千台抽油机,正进行它们一天中的第一次集体换向。这发生在用电低谷期,为了平衡电网负荷,所有抽油机被设计为同时从下行转为上行。
我站在“长征社区”六楼的天台上。尽管隔着五公里,那声音仍如潮汐般涌来:
先是低沉的、来自大地深处的闷响(减速箱齿轮啮合),
然后是钢铁摩擦的尖锐合唱(抽油杆开始上行),
最后叠加成一种持续的、震动的嗡鸣,让我的胸腔也跟着共鸣。
社区的老人们说:“这是油区在打哈欠,打完这个哈欠,它就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我决定去见证这个时刻。
老杨的最后一班巡井
巡井车司机老杨,五十九岁,还有三个月退休。他主动要求今天带我:“让你看看油区怎么活过来的。”
车子驶出生活区,进入油区公路。两侧是望不到头的抽油机,每台间隔约五十米,像一支正在行军中的钢铁军队。
“别看它们长得一样,”老杨说,“每台都有脾气。这台——”他指着一台磕头速度稍快的,“急性子,总想多干点。那台——”另一台明显慢一些,“老油条,能偷懒就偷懒。”
车停在一台老式抽油机前。铭牌显示:1968年安装,型号cYJ5-1.8-13。
“这是我父亲安装的,”老杨抚摸锈迹斑斑的平衡块,“叫它‘老铁头’。五十七年了,还在工作。”
他拿起听诊器,贴在减速箱外壳上。闭眼听了十秒:“轴承有点松,但不碍事。”然后从工具箱拿出粉笔,在设备上画了个白圈。
“这是‘观察标记’,下次巡查的同事会重点检查这里。”
我问他怎么听得出来。
“声音会说话。”老杨示范,“健康的机器,声音是‘嗡——’的,像男低音唱歌;轴承松了,会加进‘哒哒’声,像牙齿打架;如果缺油,就是‘吱——’的尖叫,像小孩哭。”
他让我试听。我戴上听诊器,果然听到了那个细微的“哒哒”声,藏在低沉的嗡鸣里。
“这是机器的语言,”老杨说,“我学了三十八年。”
我们继续巡查。老杨如数家珍:
·17号井:含水率上升到78%,快退休了
·23号井:去年压裂过,现在“返老还童”,产量翻倍
·41号井:最深的,3987米,原油质量最好
·89号井:着名的“脾气井”,容易结蜡,每月要热洗一次
车开到一处高地。老杨熄火,我们下车。
晨光初现,整个油区笼罩在淡蓝色的雾气中。三万七千台抽油机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只有顶端的小红灯还清晰可见,像一片落在戈壁上的红色星辰。
“美吧?”老杨点起烟,“我看了三十八年,还是觉得美。”
“不会腻吗?”
“怎么会腻?”他指着远方,“你看,它们不是机器,是大地的脉搏。每磕一次头,就是大地的心脏跳了一下。而我们,”他拍拍胸口,“是听诊的人。”
太阳完全升起时,我们完成了早班巡查。老杨在记录本上写下:
“2025年9月27日,早班巡查。老铁头轴承微松,标记观察;17号井含水率预估已达80%,建议安排测试;全区设备运转正常。巡查人:杨建国(倒数第89次巡查)”
他合上本子,沉默了很久。
“等我退休了,”他轻声说,“早上四点肯定还会醒。然后发现……没地方可去了。”
上午:注水站的平衡术
九点,我来到第二采油厂的注水站。
这里的工作不是抽油,是注水——把处理过的水加压注入地下,既驱赶原油向生产井移动,又维持地层压力。
站长是个女工程师,叫李梅,四十二岁,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很多人以为油田就是抽油,”她带我走进控制室,“其实注水才是技术核心。注多了,油被冲散了;注少了,油出不来;注的位置不对,可能引起地震。”
屏幕上显示着三维地质模型,不同颜色代表不同岩层。几十个光点在闪烁,那是正在注水的井。
“每口注水井就像一根吸管,”李梅解释,“我们要精准地把水‘喂’到需要的地方。”
她调出一口井的数据:
·注水深度:2450米
·注水压力:28兆帕(相当于280个大气压)
·日注水量:300立方米
·特殊要求:注水温度需保持在65c(防止低温水伤害地层微生物)
“看这个。”她指向一个参数——“注采比:1.05”。
“意思是,我们注入1.05立方米的水,才能换出1立方米的油。那0.05是多出来的,留给大地,算是……租金?”
控制室突然响起警报。一口井的注水压力异常上升。
李梅迅速操作,调出实时曲线:“压力从28跳到31,还在升。”
她抓起对讲机:“3号注水站,停泵!重复,停泵!”
然后对我说:“可能是地层堵塞,或者……更糟。”
我们驱车赶到现场。工人已经停了泵,正在检查。
李梅跪在井口,耳朵贴在管线上。她闭眼听了一分钟。
“不是堵塞,”她站起来,“是‘水窜’——水找到了一条新裂缝,跑偏了。”
“严重吗?”
“严重。水跑到不该去的地方,可能永远污染那片地层,也可能引发地质灾害。”
接下来的两小时,我目睹了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1.注入示踪剂(一种特殊的荧光染料),确定水流去向
2.调整注水配方,加入“堵漏剂”(一种遇水膨胀的聚合物)
3.重新开泵,压力缓慢下降,最终稳定在27.5兆帕
危机解除。李梅全身被汗湿透。
“如果没发现,”她擦着汗,“这口井就废了,连带周围三口生产井也会受影响。损失……几千万吧。”
回程车上,我问她压力大吗。
“大啊。”她笑了,“每天上班就像拆炸弹。但我喜欢。”
“喜欢?”
“嗯。”她望向窗外,“你知道吗?我们注的水,60%是处理过的采油废水。也就是说,我们把油‘挤’出来后,又把洗过油的水还回去。这不是掠夺,是循环——虽然不完美,但我们在努力。”
她给我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她的女儿,八岁,在作文里写:
“我的妈妈是大地医生。她每天给地球打针,地球就会流出黑色的血来给我们烧暖气。妈妈说这不是伤害,是地球和我们分享它的宝藏。”
李梅眼睛有点红:“孩子不懂技术,但她懂这个道理——分享,不是索取。”
正午:油区菜园的秘密
中午,我在油区边缘发现了一片奇迹:菜园。
不是一两个,而是几十个,每个约篮球场大小,整齐排列在抽油机之间。种着西红柿、辣椒、茄子、甚至还有西瓜。
正在浇水的老人叫老韩,七十一岁,退休钻工。
“没想到吧?”他得意地指着一排西红柿,“戈壁上能种出这个。”
“土从哪来?”
“从这儿。”他跺跺脚,“油区土,改良过的。”
他带我看了改良过程:
1.原土(含油污、高盐碱)→2.加入菌肥(分解石油的微生物)→3.掺入腐殖质(食堂的厨余堆肥)→4.种下第一茬油麦菜(超强耐受植物)
“油麦菜长一季,把重金属吸收走,土就能种别的了。”
老韩的菜园已经第八年。最初只是实验,现在供应半个社区的蔬菜。
“看这个西瓜,”他敲了敲一个硕大的西瓜,“甜得很。去年拿去化验,各项指标合格,就是……”他顿了顿,“就是贵了点。”
“贵?”
“成本啊。”他算账,“改良一立方土要两百块,浇水(滴灌)一天五块,人工不算。这个西瓜,成本得三十块。”
“那为什么还种?”
“为了证明,”老韩蹲下,抓了一把土,“证明这片被我们弄脏的土地,还能长出干净的东西。”
他切开一个西红柿递给我。确实好吃,酸甜适度,有阳光的味道。
“吃吧,”老韩说,“这是石油的另一种味道——不是汽油味,是生命从黑色里长出来的味道。”
菜园旁立着牌子:“石油工人疗愈园——种下去的是希望,长出来的是救赎。”
老韩的儿子在深圳,总叫他过去享福。
“我不去,”老韩说,“我这儿还有三亩地没改良完。等我把它全变成菜园,再说。”
他指了指远方那些还在冒油的抽油机:
“它们从地里拿走的,我得想办法还回去一点。虽然还得不多,还得不快,但……”他笑了,“至少我在还。”
离开时,老韩送我一袋西红柿:“路上吃。记住,克拉玛依不只有黑色的油,还有红色的番茄——都是大地的血,只是颜色不同。”
下午:在计量站学习读表
计量站是油田的“财务室”——每口井产多少油、多少水、多少气,都在这里计量。
值班的是个小伙子,叫张明,二十五岁,石油大学毕业。
“枯燥吧?”他指着满墙的仪表,“每天就是看数字。”
“不枯燥,”我说,“这些数字在讲故事。”
张明眼睛亮了:“你真这么想?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调出一口井的历史曲线:
·2005年:日产油50吨,含水率10%
·2010年:日产油30吨,含水率40%
·2015年:日产油15吨,含水率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