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4章 伊宁篇3(1 / 2)
早晨:在蓝色中醒来
清晨六点半,我被一种颜色叫醒。
不是光线,就是颜色——透过青旅老式木窗的玻璃,整个房间浸在一种清冽的、介于天蓝与湖蓝之间的色泽里。我以为是错觉,推窗看去:
对面的维吾尔族民居,整面墙被漆成蓝色,晨光斜射,蓝色像液体般在墙壁上流淌。隔壁,另一家的蓝色稍浅,带点绿调,像结冰的湖水。而巷子深处,更多的蓝色层层叠叠,不同明度、不同饱和度,在晨雾中形成一种立体的、温柔的蓝色交响。
我意识到,我已经在喀赞其了——伊宁的老城区,维吾尔语意为“铸锅为业的人”,但现在它的第一身份是“蓝色故乡”。
抓起相机想拍,又放下。这种蓝不是给镜头的,是给视网膜浸泡的。
第一课:蓝色不是颜色,是语言
在巷口卖牛奶的摊子,我遇到了阿卜杜拉江老人。他正往陶罐里倒新鲜牛奶,动作缓慢得像在举行仪式。
“来早了,”他看到我,“蓝色还没醒透。”
“蓝色……会醒?”
“当然。”他指着一面墙,“你看现在,蓝得发闷,像没睡醒。等太阳再高点,它会变得透明,蓝得像能看进去十米深。”
他请我喝牛奶。牛奶滚烫,表面结着厚厚的奶皮,撒了点盐。
“先别急着走,等蓝色上课。”
我们坐在他的小凳上。阿卜杜拉江今年八十二岁,出生在这条巷子,刷了七十年蓝色。
“我刷的第一面墙,是1949年,庆祝解放。那时候没有化学漆,我们用靛蓝——板蓝根的叶子发酵制成的。刷上去是绿的,氧化了才变蓝,要等三天。”
“为什么非要用蓝色?”
“不是‘非要’,”老人纠正,“是只能。”
他告诉我蓝色在维吾尔文化里的三层含义:
第一层:实用
新疆阳光强烈,蓝色能反射部分光线,让房子凉快些。靛蓝还有防虫、防腐蚀的作用。
“我爷爷说,刷蓝的房子,木头百年不蛀。”
第二层:信仰
伊斯兰教崇尚蓝色,认为蓝色代表天堂、永恒、纯净。但喀赞其的蓝不是宗教蓝,是生活化的信仰。
“我们不把天堂画在墙上,我们把墙变成人间的天堂。”
第三层:最关键的:记忆
“你知道为什么每家每户的蓝色都不一样吗?”阿卜杜拉江指着巷子,“因为每家的蓝,都调进了自家的故事。”
·那家浅蓝的:女儿出生那年调的,象征新生命
·那家深蓝的:父亲去世后刷的,是哀悼也是永恒
·那家带紫调的:妻子最喜欢的头巾颜色
·而他自己家——一种奇特的灰蓝色:“那是我调失败的,本想调天蓝,但加多了石灰。可邻居们说好看,像雨前的天空。我就留着了,提醒自己:意外也可能很美。”
太阳升高了。果然如他所说,墙壁的蓝色开始变化:
从沉闷的暗蓝,逐渐变得通透,像蓝色的冰正在融化,露出底下墙壁的纹理。
有些墙面,蓝色薄的地方,能看到往年刷的旧蓝色层——像树木的年轮,记录着时间的层次。
“现在懂了?”阿卜杜拉江站起身,“蓝色在这里不是油漆,是家庭编年史。你看到的不只是颜色,是这家人七十年的悲欢离合。”
第二课:刷墙的女人
告别阿卜杜拉江,我继续深入巷子。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一个女人正在刷墙。
不是专业的粉刷匠,就是个普通主妇。她穿着旧衣服,头发包在头巾里,正用一把宽刷子,蘸着蓝色涂料,一下一下地涂抹墙面。
动作很慢,每一刷都像在抚摸。
我站在不远处看了十分钟,她才刷完一小片。
“要帮忙吗?”我忍不住问。
她回头,四十多岁的样子,脸上有晒斑,但眼睛很亮。
“你会刷?”
“不会,但可以学。”
她叫古丽娜尔,这是她每年秋天的仪式:重新粉刷临街的墙面。
“不是脏了才刷,”她递给我一把小刷子,“是时间到了。就像树要落叶,墙要褪色,褪色了就要补。”
她教我:
1.先清理:用湿布擦去灰尘、蛛网,但保留某些斑驳——“那是墙的记忆,不能全擦掉”
2.调色:不是纯蓝,要在蓝色里加一点白,再加一点点灰,“太纯的蓝像在喊叫,我要它低语”
3.刷法:第一遍横刷,第二遍竖刷,第三遍轻轻打圈——“让颜料呼吸”
我试着刷了一小块。手笨,刷得不均匀,但古丽娜尔说:“很好,有人的痕迹。机器刷的才难看,整齐得像监狱。”
我们边刷边聊。她丈夫在乌鲁木齐打工,两个孩子在内地上大学,她一个人守着老房子。
“刷墙的时候,我觉得他们都在。”她指着墙面,“这我大儿子出生;再往上是他第一次走路,撞到墙,留下个印子,我刷的时候特意绕开了……”
她放下刷子,带我进屋。
内墙更震撼——不是单一蓝色,而是蓝色的渐变:
从天花板的天蓝,向下渐变成墙面的湖蓝,再到墙脚的深蓝,像把整个天空和湖泊搬进了屋子。
“这是我设计的,”古丽娜尔有些自豪,“早上醒来,感觉睡在天空下;晚上躺下,感觉沉在湖底。做梦都带着蓝色。”
我问她为什么坚持每年自己刷。
“因为蓝色会逃跑,”她认真地说,“阳光偷一点,风偷一点,时间偷一点。如果不补,蓝色就逃光了,墙就只剩下苍白。”她顿了顿,“而苍白,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
我们继续刷墙。
阳光越来越烈,蓝色在日光下开始“歌唱”——真的,某些角度,墙面会反射出细碎的、钻石般的光点,像无数个微小的蓝色音符在跳跃。
古丽娜尔哼起歌来。维吾尔语的小调,旋律简单,但和刷墙的节奏吻合:
“刷——啦——”(一刷)
“蓝——色——”(移动)
“不——会——”(再一刷)
“老——去——”(收刷)
后来她告诉我歌词大意:
“蓝色不会老去,只会更深或更浅;
爱不会消失,只会变成墙上的斑痕;
而我,每年秋天,用一把刷子,
把流逝的时间,
刷成
可以触摸的永恒。”
第三课:蓝色的敌人与盟友
正午,我在一家蓝色茶馆休息。茶馆不大,四壁都是蓝色,连茶具也是蓝白相间的陶瓷。
老板艾尔肯正在擦拭一面墙——不是刷,是用湿布轻轻擦。
“这是在喂蓝色,”他说,“蓝色渴了,要喝水。”
他给我讲蓝色的生存之道:
蓝色的三个敌人:
1.太阳:紫外线是蓝色的头号杀手,会让蓝色褪色、变苍白
2.雨水:尤其是酸雨,会腐蚀蓝色,留下难看的泪痕状斑迹
3.灰尘:灰尘覆盖蓝色,就像给蓝天蒙上雾霾
蓝色的三个盟友:
1.阴影:适度阴影能让蓝色保持冷静,延缓褪色
2.月光:月光能滋养蓝色,让蓝色在夜晚恢复活力
3.人的注视:“真的,”艾尔肯认真地说,“经常被看的蓝色,褪色慢。因为目光里有温度,有爱,蓝色能感觉到。”
他指给我看证据:
·茶馆临街的墙面,经常被路人注视,蓝色保持得很好
·而隔壁那面背阴的墙,少有人看,蓝色就暗淡得多
“所以我现在每天擦墙,也是在邀请人们:‘来看我吧,我需要你的目光来活着。’”
艾尔肯的茶馆有个传统:每个客人可以在一面“留言墙”上,用白色粉笔写一句话。
那面墙是深蓝色的,已经写满了各种语言的句子:
·维吾尔文:“愿你的茶永远滚烫”
·汉文:“我从浙江来,想家了”
·英文:“Thisbecuresybes”(这蓝色治好了我的忧郁)
·甚至还有一行俄文,艾尔肯翻译:“我爷爷在这里喝过茶,现在我来了”
“这些字,过几天会被擦掉,”艾尔肯说,“但没关系。蓝色记住了那些话语的温度,下次有人写字时,墙会更温柔地接纳。”
我问他为什么选择开蓝色茶馆。
“因为我父亲是色盲,分不清颜色。”艾尔肯泡着茶,“但他能分辨蓝色——不是用眼睛,是用皮肤。他说蓝色摸起来是凉的,但凉得很温柔,像井水。他去世前跟我说:‘儿子,如果有一天你开店,要把它漆成蓝色。这样即使我看不见,也能感觉到。’”
茶馆里,阳光透过蓝色窗玻璃,把整个空间染成水族馆般的梦幻蓝色。
茶是薄荷茶,装在蓝色玻璃杯里,喝下去清凉微甜。
我坐在窗边,看巷子里的人来人往。
每个经过的人,衣服上都或多或少映着墙面的蓝色反光:
白衬衫变成淡蓝,
黑裤子变成深蓝,
连孩子的红裙子,也镶上了一道蓝边。
这一刻我理解了:
喀赞其的蓝色不是静止的装饰,
是流动的、会传染的、正在与所有经过者发生化学反应的活体。
它通过反光,把自己染在行人身上,
让他们即使离开,
也带走一小片
可以穿在身上的天空。
第四课:蓝色诊所——褪色的治疗
下午,我遇到了最奇特的职业:蓝色修复师。
在一条小巷深处,有个不起眼的小院,门口牌子写着:“褪色蓝色治疗,祖传技艺”。
院内,一个中年人正对着一面严重褪色的墙“诊断”。
他叫买买提,第四代蓝色修复师。
“不是所有褪色都能治,”他像医生一样严肃,“要分类型。”
他给我看他的病例本——真的是病历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