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之前传:1,寒门霜雪(1 / 2)
一、漏夜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程家大宅张灯结彩,前院笙歌不绝,酒肉的香气顺着北风飘过三重院落,飘到最西边的偏院柴房时,已经淡得只剩下一点点油腻的味道。
柴房里没有灯,只有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柴火,映出一张苍白却清秀的脸。
十五岁的程一鸣蹲在灶前,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陶碗,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里面黑褐色的药汁。药是从三姨娘院里求来的边角料,他挑拣了半天,才凑够一副的量。药罐是母亲柳如烟当年从宗门带出来的唯一物件,如今罐身上已经有了三道细细的裂纹。
“鸣儿。”
里间传来虚弱的声音。程一鸣连忙放下碗,掀开补丁摞补丁的棉布帘子。
柳如烟斜靠在土炕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旧被,正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绣着什么。听到动静,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本该美丽、却被岁月和病痛侵蚀得憔悴的脸。三十出头的人,鬓边已有了白发。
“娘,您怎么又起来了?”程一鸣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绣绷,“大夫说了,您不能劳累。”
绣绷上是一幅《百仙贺寿图》,已经完成大半。云雾缭绕的仙山之间,八十七位仙人或驾鹤或乘云,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每位仙人的衣袂纹路都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绣成,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微光。
这是母亲绣了整整三个月的活计。
下个月初八是程家家主程远山的六十大寿,主母吩咐各房都要献上寿礼。柳如烟是二老爷的侧室,二老爷五年前外出游历失踪后,她们母子三人在程家的地位便一落千丈。这份寿礼,是她们能否继续留在程家过冬的关键。
“还剩最后十三位仙人,今晚绣完,明日就能交上去。”柳如烟轻声说,又忍不住掩口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程一鸣眼眶一热,别过头去,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娘,您吃点东西再绣。我去厨房帮工,王嬷嬷偷偷给了我两个肉包子。”
油纸包里是两个已经冷透的包子,皮薄馅大,是前院宴席上剩下的。
柳如烟看着儿子,眼中闪过心疼:“你又去前院了?若是被大少爷看见……”
“我绕的后厨小门,没人看见。”程一鸣掰开一个包子,递到母亲嘴边,“您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雨呢?”
“妹妹睡下了。”程一鸣看向炕的另一头。
十岁的程小雨蜷缩在薄被里,睡得并不安稳,小脸在睡梦中还皱着,显然是饿着肚子入睡的。程一鸣悄悄把另一个包子放在妹妹枕边——等她半夜饿醒,就能吃到。
柳如烟只吃了小半个包子,剩下的硬塞回儿子手里:“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母子二人推让间,柴房的门突然被重重踹开。
寒风裹挟着雪花灌进来,灶膛里的火苗剧烈摇晃。三个身影堵在门口,为首的是个锦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手里提着盏明晃晃的气死风灯。
正是程家嫡长孙,程天宇。
“哟,三更半夜的,在这儿偷吃什么好东西呢?”程天宇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都是炼体三重的武者,一进门就带来一股压迫感。
程一鸣下意识把包子藏到身后,站起身挡在母亲床前:“大少爷,这么晚来偏院,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程天宇嗤笑一声,目光在柴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柳如烟手中的绣绷上,“我来看看,某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是不是在偷主母的‘天蚕丝’。”
柳如烟脸色一变:“大少爷这话从何说起?这绣线是我用自己的月钱买的……”
“你的月钱?”程天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一个病秧子,每个月那点月钱够买药就不错了,还能买得起天蚕丝?这丝线分明是母亲房中被盗的那批!”
他一挥手,身后家丁上前就要夺绣绷。
程一鸣横跨一步拦住:“大少爷!我娘绣这幅《百仙贺寿图》是为了家主寿诞,每针每线都是清清白白!您若不信,可以去问绣坊的刘掌柜——”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程天宇甩了甩手,冷笑道:“本少爷办事,需要你一个庶子教?”他炼体五重的修为,这一巴掌直接把程一鸣打得踉跄后退,嘴角渗出血来。
“鸣儿!”柳如烟挣扎着要下床,却因咳喘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丁抢走绣绷。
程天宇接过绣绷,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惊艳,随即转化为更深的嫉恨。一个贱妾之子,一个病弱妇人,竟有这般手艺?
他忽然笑了:“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说的?柳姨娘,你偷盗主母财物,按家法当鞭笞三十,逐出程家。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念在你为家主寿诞用心准备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柳如烟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什么机会?”
“这绣功确实不错。”程天宇慢条斯理地说,“这样吧,从今夜起,你搬去我院里的绣房,专门为我母亲绣几幅屏风。至于这《百仙贺寿图》……自然是我献给祖父的寿礼。”
“你!”程一鸣怒目圆睁,“这是我娘绣了三个月的——”
“三个月的赃物。”程天宇打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程一鸣,你是不是也想跟你娘一起去跪祠堂?”
祠堂。
这两个字让柳如烟浑身一颤。
程家祠堂阴冷潮湿,寻常人跪上一夜都要病三天,以她现在的身子骨,进去就是送死。
“我去。”她哑声说,挣扎着要下床,“绣房我去,但请大少爷放过鸣儿和小雨,他们还小……”
“娘!”程一鸣跪倒在地,抓住母亲的衣袖,“不能去!您的身子受不住的!”
程天宇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母子情深,真是感人。不过柳姨娘,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在命令你。”
他弯腰,凑到柳如烟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当年不是号称‘青岚宗第一美女’吗?怎么,现在这副鬼样子,还想跟我谈条件?”
柳如烟瞳孔骤缩。
青岚宗,那是她心底最深、最痛的秘密。
十五年前,青岚宗遭魔道围攻,全宗上下三百余人,只逃出她一个。她带着重伤流落至此,被程家二老爷所救,不得已做了侧室。这些年她隐姓埋名,就是怕仇家寻来,连累程家。
程天宇怎么会知道?
仿佛看穿了她的惊恐,程天宇直起身,悠悠道:“我父亲上个月接待了一位客人,来自‘血煞门’。那位客人说起十五年前一桩旧事,提到青岚宗有个女弟子逃了,形容相貌,倒是跟柳姨娘你有七八分相似。”
血煞门。
覆灭青岚宗的元凶之一。
柳如烟的脸彻底失去血色,连咳嗽都忘了,只是死死盯着程天宇。
“放心,我没告诉父亲。”程天宇很满意她的反应,“只要你乖乖听话,这个秘密我会烂在肚子里。否则……血煞门悬赏令上,青岚宗余孽的人头,值五百块下品灵石呢。”
说完,他不再看瘫软在床的柳如烟,转向程一鸣:“至于你,今晚就去祠堂外跪着,替你娘赎罪。什么时候绣屏风绣好了,什么时候起来。”
两个家丁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程一鸣。
“放开我!程天宇,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动我娘!”少年奋力挣扎,可炼体二重与三重的差距犹如天堑,他被拖拽着往外走,只能回头嘶喊,“娘!娘!”
柳如烟想要追出去,却因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在破旧的被褥上,昏死过去。
炕的另一头,程小雨不知何时醒了,正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小小的身子在被子里发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二、祠堂寒夜
程家祠堂位于大宅东北角,背靠后山,终年少见阳光。
程一鸣被扔在祠堂外的青石板上时,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单薄的棉衣上,很快融化,浸湿一片。
“跪好了!”家丁踹了他一脚,“大少爷说了,天亮前敢起来,打断你的腿。”
两人骂骂咧咧地离开,祠堂周围恢复了死寂。
程一鸣跪在雪地里,膝盖很快冻得失去知觉。但他没有动,只是死死盯着祠堂紧闭的大门。
门内,母亲正跪在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刀子割在他心上。
“娘……”少年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渗出鲜血,“对不起……是儿子没用……”
如果他再强一点,如果他能修炼到炼体四重、五重,程天宇怎么敢如此欺辱他们?
可是凭什么?
同样是程家血脉,就因为他母亲是侧室,是“小的”,他就要天生低人一等?就要像条狗一样活着?
寒风呼啸,卷起积雪扑打在脸上。
程一鸣抬起头,望向祠堂屋顶。飞檐上的石兽在雪夜中沉默,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忽然,他胸口一阵灼热。
那感觉来得突兀,像是一团火在心脏的位置燃烧。程一鸣下意识扒开衣襟,低头看去——
什么都没有。
只有瘦削的胸膛,和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而突出的肋骨。
可那股灼热感越来越强烈,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苏醒,想要破体而出。
“这是……”程一鸣茫然地捂住胸口。
就在这时,祠堂里传来柳如烟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娘!”
程一鸣再也顾不得什么家法,猛地起身冲向祠堂大门。门从里面闩上了,他拼命拍打:“开门!我娘晕倒了!开门啊!”
无人应答。
守祠堂的老仆不知去了哪里,整座祠堂如同坟墓。
程一鸣后退几步,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木门。
“砰!”
“砰!”
“砰!”
单薄的身体一次次撞在厚重的门板上,肩胛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可门纹丝不动——这是百年铁木所制,莫说他一个炼体二重,就是炼体六重来了也撞不开。
绝望像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
程一鸣跪倒在门前,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雪水,砸在青石阶上。
“救救我娘……谁来都好……救救她……”
他喃喃着,声音在风雪中破碎。
胸口那团火燃烧到了极致,烫得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自己胸口浮现出淡淡的灰色纹路,那纹路复杂而古老,像是某种文字的雏形,又像是天生的骨纹。
纹路一闪即逝。
但就在它出现的瞬间,祠堂周围百丈内的雪花,忽然停滞了一瞬。
不是风停了,而是雪花悬在了半空中,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托住。虽然只有短短一息,但那种时空凝固般的异常,还是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
后山深处,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这是……混沌的气息?”
声音缥缈,带着惊疑。
三、药山之险
柳如烟被抬回偏院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祠堂守夜的老仆发现她昏迷,禀报了主母。主母懒得管一个病妾的死活,只打发人去请了坊市的赤脚大夫。
大夫把了脉,摇摇头:“寒气入肺,旧伤复发,加上急火攻心……能撑过今晚就是命大。”
程一鸣跪在床前,握着母亲冰凉的手,一言不发。
程小雨坐在床尾,眼睛哭得红肿,却不敢出声,只是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角。
大夫开了张药方:“按这个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若能找到‘血灵芝’做药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血灵芝?”程一鸣抬起头,声音嘶哑,“哪里能找到?”
大夫瞥了他一眼:“鬼雾山深处或许有。但那地方邪门得很,常年雾气不散,听说有妖兽出没。你们程家每年采药,也只敢在外围转转。”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兄弟,我劝你一句,别去送死。你娘这病……是命。”
送走大夫,程一鸣看着药方,又看看床上气息微弱的母亲。
血灵芝。
鬼雾山。
他知道那座山。程家药田就在鬼雾山外围,每年都有采药人失踪。家族明令禁止子弟深入,违者重罚。
可是……
柳如烟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呢喃:“鸣儿……小雨……别怕……”
程一鸣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决绝。
“小雨,照顾好娘。”他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个破木箱,翻出一把生锈的柴刀,又找出几根麻绳和火折子。
“哥,你要去哪?”程小雨抓住他的袖子,声音发颤。
“去给娘找药。”程一鸣蹲下身,擦去妹妹脸上的泪,“听话,哥天黑前回来。”
“可是鬼雾山——”
“哥会小心的。”
程一鸣掰开妹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柴房。
他先去厨房偷了三个冷馒头,又去马厩顺了匹老马——那是拉车用的驽马,跑不快,但总比走路强。
出程家大宅时,守门的家丁认得他,嗤笑道:“哟,这不是三少爷吗?这是要去哪啊?该不会是想跑吧?”
程一鸣低着头,闷声道:“去坊市给娘抓药。”
家丁也没多想,摆摆手放行了。
半个时辰后,程一鸣勒马停在鬼雾山脚下。
抬头望去,整座山笼罩在灰白色的雾气中,能见度不足十丈。山风吹过,雾气翻涌,隐约能听见深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他把老马拴在山脚下的林子里,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袄,握着柴刀,一头扎进浓雾中。
起初还能辨认路径——这是程家采药人常走的小道,两侧有砍伐的痕迹。但走了约莫一炷香后,小路到了尽头,前方是茂密的原始山林。
程一鸣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张粗陋的地图。
这是他从家族书阁偷抄的,标记了鬼雾山外围几种常见药材的分布区域。血灵芝的位置,在地图最深处,一个叫“断魂崖”的地方。
断魂崖,顾名思义,去了就回不来。
程一鸣收起地图,继续前行。
越往深处走,雾气越浓,光线越暗。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如蟒蛇。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草木味道,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他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柴刀在手里握出了汗。
突然,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程一鸣立刻蹲下身,躲在一棵古树后。透过雾气,他看见一个灰影在林间一闪而过,速度极快,带起一阵腥风。
是妖兽。
至少是一阶下品,相当于人类炼体三重的实力。
他屏住呼吸,等到那东西远去,才敢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