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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寺春深锁禅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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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六年的暮春,浙东群山环抱中的本觉寺,正沐浴在一片氤氲的香火气里。晨钟方歇,那浑厚的余韵还在山谷间层层荡开,惊起林间早起的雀鸟。山门外的石阶被夜露浸得湿漉漉的,映着初升的日头,泛出青灰色的光。

湛然就是在这样的晨光里,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大雄宝殿的。

他今年整二十,入寺却已三年有余。若非七岁那年家乡遭了蝗灾,父母双双饿死在逃荒路上,他本该在某个江南小镇,跟着塾师念“子曰诗云”,或是学门手艺,娶房媳妇,过着寻常百姓的日子。可命运偏偏将他送到了这深山古刹,剃度时那冰凉的剃刀划过头皮的感觉,至今仍会在某些深夜莫名地袭上心头。

“湛然!”

一声低喝从前头传来。湛然猛地抬头,正对上师父慧明法师严厉的目光。他这才发觉,自己又在早课时走神了——方才诵《楞严经》至“汝坐道场,消落诸念”时,那抹水绿色的裙裾又一次不请自来,在他脑海里飘啊飘的,飘得他心慌意乱。

“眼观鼻,鼻观心。”慧明法师走到他身前,声音压得低,却字字如锤,“你这两日,魂丢在哪里了?”

湛然慌忙垂首,颈后沁出一层细汗:“弟子……弟子知错。”

错在哪里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错在那日黄昏,不该去禅房后的小径背经;或许错在抬头的那一瞬,不该往月洞门外看;又或许,错在三年前踏入山门时,就不该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早课在木鱼单调的敲击声中终于结束。众僧鱼贯而出,湛然落在最后,刻意放缓了脚步。经过大雄宝殿东侧的观音殿时,他瞥见几个早来的女香客正在焚香跪拜,其中有个穿桃红衫子的少妇,侧影窈窕,鬓边簪着一朵新鲜的栀子花。他像被烫着似的别开眼,心里却像有只小兽在不安分地抓挠。

“湛然师弟,发什么呆呢?”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是同屋的慧净师兄,比他早入寺五年,今年二十有五,却已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慧净顺着湛然方才的视线望去,了然似的笑了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师弟,这关总要过的。”

湛然的脸腾地红了,支吾着说不出话。慧净也不再多言,只摇摇头,拎着扫帚往斋堂方向去了。

湛然的禅房在本觉寺最西北角,是寺里最偏僻的一处。三年前他刚来时,这里本是堆放杂物的仓房,因着他性子孤僻,不喜与人同住,慧明法师便特准他将仓房收拾出来,独自居住。房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风过时万竿齐响,如涛如浪;房前则是个荒废的小园,早些年种过些草药,如今杂草蔓生,只在春末夏初时,会开出几丛野芍药。

这地方白日里还算清幽,入了夜却静得吓人。尤其是子时过后,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歇了,只有竹叶的沙沙声,一阵密,一阵疏,像有什么东西在林子里轻轻地走。

湛然推门进屋。禅房不大,一床一桌一柜而已。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褥子,桌上摆着笔墨经卷,墙角立着个半人高的旧木箱,里头装着他全部的家当——两套僧衣、一双布鞋、几本私藏的闲书。东墙上有扇小窗,正对着后头的竹林,此刻晨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泥地上印出一方晃动的光斑。

他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这才想起今日该他当值扫洒。匆匆换了件干净僧衣,拎了扫帚水桶出门,从大雄宝殿前的广场扫起。

日头渐渐高了,香客也多了起来。本觉寺是方圆百里内香火最盛的寺院,据说求子得子、求财得财,灵验得很。湛然低头扫地,眼角余光里尽是各式各样的鞋子——男人的黑布鞋、女人的绣花鞋、老人的草鞋、孩子的虎头鞋。绣花鞋尤其多,藕荷的、葱绿的、杏黄的,鞋尖上绣着并蒂莲、蝴蝶儿、缠枝纹,一步一挪,都是红尘里的鲜活气。

扫到山门附近时,他听见两个年轻妇人的说笑声。

“……我那当家的,昨日从县里回来,竟给我捎了盒胭脂。你说他个榆木疙瘩,几时开窍了?”

“哟,这是知道疼人了。哪像我家那个,成日就知道喝酒……”

声音渐行渐远。湛然直起身,望着那两道袅娜的背影消失在石阶下,心里莫名地空了一块。那空处丝丝缕缕地冒着酸气,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午斋是糙米饭、清水煮青菜,外加一碟咸菜。湛然食不知味地扒拉着,慧明法师就坐在他对面,时不时抬眼看他。那目光像能穿透皮肉,直看到人心里去。湛然越发不安,草草吃完,收拾了碗筷便躲回禅房。

午后本该是诵经时间,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摊开的《金刚经》上,“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八个字,今天看起来格外刺眼。他索性合了经卷,从木箱底层翻出一本薄册子——那是三年前入寺时,一个还俗的师兄偷偷塞给他的,是本《乐府诗集》,纸页都黄了,边角卷得起毛。

他翻开一页,正是那首《古诗十九首》里的“青青河畔草”。读着“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时,眼前又晃过那抹水绿。这回更清晰了些——他记起那裙裾的料子很轻软,风一吹就贴在小腿上,勾勒出纤柔的线条;记起她转身时长发甩起的弧度,发梢在夕照里泛着淡金色的光;还有那股香味,不是寺里常闻的檀香,也不是花香,而是一种清冽的、带着草木气的香,像雨后竹林的味道。

“啪!”

他猛地合上册子,像是被烫着了手。胸口怦怦直跳,额上竟冒了汗。窗外有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黄昏时分,湛然又去了禅房后的小径。

这几乎成了他这几日的习惯——在同样的时辰,去同样的地方,背同样的经文,然后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月洞门。门那边是寺里的菜园子,再往外就是下山的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什么也没等,只是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需要一个出口。

夕阳正沉沉地往下坠,把整个西天染成一片醉人的橘红。竹影被拉得长长的,横斜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风一动,那些影子便跟着摇晃,像水底招摇的水草。

湛然靠着一段斑驳的粉墙,低声背诵《楞严经》里的段落:“……汝身汝心,皆是妙明真精妙心中所现物……”

背到“现物”二字时,那股香味又来了。

不是若有若无,而是真切切地,随着晚风送过来。他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

月洞门外,真真切切地站着个人。

水绿色的裙裾,及腰的长发,侧脸的轮廓在夕照里镀着一层柔光。她似乎也在看夕阳,微微仰着头,脖颈的线条优美得像天鹅。就那么一瞬,或许只有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她侧过脸,往他这边瞥了一眼。

湛然看清了她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瞳仁极黑,却又在最深处透出一点碧色,像深潭里沉着上好的翡翠。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似笑非笑,说不出的媚,却又媚得干净,不染半点风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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